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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贵妃外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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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8-8 09:51: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杨贵妃的故事,到了马嵬坡被缢杀便结束了,但是,就在当时,便有杨贵妃不曾真死的传说。正统的史书上记载,改葬时墓穴内找不到贵妃的尸体,只有附葬的香囊一只尚存,《旧唐书》则说改葬时贵妃的尸体肌肤已坏,只香囊犹存,执事者以香囊献太上皇李隆基。从杨贵妃死到改葬,中经一年半的时间,尸体不可能腐尽,如果尸体腐尽,那只随身而葬的香囊,也必沾染腐烂的血肉而不可再献呈给上皇了,何况,改葬所重为骨殖而非肌肤,因此,新唐就不取肌肤已坏这一句,很干脆地指出了疑案,墓穴中只有香囊而无其他,这不一定是说杨贵妃不曾死!而是指出:在埋葬了一年半之后,尸体失踪了。当时经手埋葬的人应该生存着,何以会失去尸体?这是历史上的谜,也是当时就已传述的谜。当时人因此而说杨贵妃实际上未死,随日本遣唐使人员东渡大海而到了日本;白居易的“长恨歌”,就保留了当时的传说:“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以及也说出了东渡日本的传说:“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白居易以“虚无缥缈”四字来点明这不过是传说而已。但是,在日本却有了进一步的表现,杨贵妃有坟墓,也有子孙留下,六十年代之初,还有她的后裔携了家谱文件而上电视。
       这是历史的小说化,不必去认真,但正适合于历史小说,因此,这一个故事加上“外传”的尾巴。
       马嵬坡的驿亭和佛堂地区,当杨贵妃被缢杀之后不久,皇帝赴栅城,随从的内侍、女官、宫女、宫廷车仗等等,都匆匆地走了,叛兵们也走了。
       事变来得极快,人们走时,也非常之快。
       一瞬间,驿亭和佛堂地区,冷冷清清,但前路和后面,鼎沸的人声依然传来。
       缢死杨贵妃的马嵬驿亭旁的佛堂,执事、行刑的内侍都已退走了,剩下来的人,是办理贵妃后事者,由高力士亲自命长期侍奉贵妃的内侍张韬光,在宫廷中只是亲侍宦者,他的官阶是正六品下的内谒者监待遇,但不做内谒者的本职,只供贵妃差遣,他留下自己一组内侍,先找了板,架起,把贵妃的遗体抬放在上面。然后,他派一名内侍去守佛堂大门,两名内侍则去购买棺木,另外三名内侍则去后面择地掘墓穴,准备埋葬。
       贴身服侍贵妃的宫女,有四人留着,此外,宫廷中著名的舞人谢阿蛮也留着。宫人们仍然呆呆地看着贵妃的遗体。
       谢阿蛮看着被放在板上的贵妃,缓缓上前,刚才,她看到杨贵妃的舌头上伸出在口外,但在被移到板上后,舌头却缩回了口腔之内,这发现使她想到一个人死后,应该口眼闭合,而贵妃的眼睛,仍然半睁着。阿蛮上前,用手指摩挲贵妃的眼皮,使之闭合。
       阿蛮的行动,使得呆木着的宫女们抬了一下眼,娟美也移动脚步上前,伸手为贵妃的遗体整理衣服。
       于是,有细碎的啜泣声自其他的宫人口中发出……
       “贵妃,贵妃,想不到你会如此下场,你这样好……”谢阿蛮摩合了贵妃的双目,和泪低诉,然后,她拿起一幅巾,准备覆到贵妃脸上去,但她的动作很慢,看着贵妃的颜面,再度用手指去按摩贵妃的嘴角。
       就在这时,为贵妃的遗体拉挺衣服的娟美,右手接触到贵妃的心房部分,她的手震颤了一下,她的双目忽然睁大了,迅速地,转而按住贵妃的手腕脉搏。
       娟美的反应使同在旁边的谢阿蛮愕异,但是,当她一眼看到娟美的手指接触着贵妃的脉腕时,便本能地以手背靠近贵妃的鼻孔。
       “阿蛮——”娟美已试探到贵妃脉息未绝,手臂也尚有体温,她低细和促迫地叫了一声。
       在同时,谢阿蛮的手背皮肤似乎有感应。她惊诧,做了一个手势,再把面颊凑近贵妃的鼻孔。
       文郁看到了,在迷离中挨过来——
       “贵妃——她……”文郁发现了,急促地吐出,但被谢阿蛮以手势制止,她们发现一个被缢杀的人死去复活,有微弱的呼吸,心跳和脉动也似存若亡,阿蛮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复苏,但她又以为不该有声音发出,她想象一个声音会把可能在复活中的人惊死。
       文郁的年纪比阿蛮大,又曾经在尚服、尚食二局学习执事,尚食局有司医、典药的职务,教人普通医药常识,她学过,虽然不精,但在这时,灵智上有了触发,她想到宫中自缢的宫人,被发现时的急救——
       忽然,她凑上,以自己的口对着贵妃的口呼吸。谢阿蛮和娟美吃惊着,欲阻止,旁边的意儿和阿芳见状惊起,意儿也在尚食局学习过,她想到文郁的行动,便以手势制止旁人,同时,她指使阿芳轻轻地抬起贵妃的手,另外,以手掌徐徐压按贵妃的腹部。
       文郁呼接了几次,再以手指轻轻地插入贵妃口腔中,拨开牙齿,她用力以嘴吸,吸出了一些痰涎和血,迅速地吐在自己掌上,立刻再凑着呼吸——贵妃的心跳稍微增强了。
       在驿亭那边遣走杂务内侍和巡查的张韬光,闭锁驿亭侧门而回入,看到了众女这一情景,惊呼了一声,谢阿蛮连忙回身,促声说:“贵妃不曾死!”
       张韬光一凛,他不相信,因为刑验已宣布了贵妃气绝的,不过,众女的情况也使他不能忽视眼前的事,一瞥之间,他迅速转向外面嘱咐了守门内侍,赶回来,拉上幔幕,才再凑近去看。
       贵妃的衣服被拉松了,文郁已吸出了几口痰涎和血水,贵妃有呼吸和脉息已无疑问,但人仍在昏迷中,张韬光对于贵妃是否会复活,不敢想,但情况如此,自己也不能不参加进来!他急促地为贵妃除去了鞋袜,命阿芳按摩着,再向阿蛮低说:
       “我去后面看,你们分出两人哭泣——”
       “贵妃会活——”娟美低说,她的手试着心跳。
       这是生死俄顷的新紧张时分,谢阿蛮从张韬光的话中领悟到危险会自外面来,她低说:
       “让文郁和意儿照料,阿芳、娟美,你们哭,我去和张韬光商量,倘若一被外人晓得,贵妃会再死一次——噢,娟美,你守在帐幔口哭,一面留心看外面!”她说完,急向后面走。
       张韬光到后面察看掘墓穴的小内侍,距离颇远,看他们,一时也不会掘好的,他吐了一口气,回头见到谢阿蛮,阿蛮紧张地问:“怎么办?”
       “这事很严重,不晓得救不救得活,如果救活了,那也是不得了的大事——皇上赐死的人,已宣布了死亡,怎可再活?被人知道了,会再处死,也会牵涉更多人……”
       “韬光,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总要救贵妃的,出了事,我们大不了一死!韬光,你想想办法!”谢阿蛮以义无反顾的神气说。
       张韬光沉吟着,但说了“第一,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然后,请谢阿蛮守了后门,便匆匆转身,再入驿亭,搬来一些用具和遗下的食品等,再过去,将通向佛堂的侧户加锁,他从驿亭正面出,又从正面走入佛寺,他看到路侧不远处停着一辆中车,有两匹马已上辕,又被拴在树上。他正想过去巡看,忽然听到马蹄杂乱,正向这边来,他看了一眼,匆匆入内,向众人说:
       “小心,龙武军的人来了,不知会不会到此地!”
       娟美一凛神,指指贵妃的身体,询问:
       “搬到后面?”
       张韬光摇头,做了一个手势,急向后面走——他去替谢阿蛮,他以为,事情如果不太严重,阿蛮必能应付得了。
       阿蛮也已听到骑声杂乱,张韬光说了,她沉重地应是,接着,张韬光问她路侧的马车。
       “那是我留下来的,有人在照料,锦梦儿也该在——咦,锦梦儿好一阵不见人影——”谢阿蛮说至此,外面马蹄声渐近,她急促地回向前面,佛堂上的宫女们已惊惶失措,阿蛮挨近文郁做了一个手势,再指指蒙面的巾,随着,又嘱她们哭,稍缓,她向帷幔边的娟美低说:“守住,不能让人进入!”与此同时,有马匹停下和人的步声,已近在佛堂阶外,阿蛮入室,心跳使她无力向外走。
       外面,步声中,有人声发出,是守佛堂山门的内侍说:
       “贵妃灵堂,不能擅入!”
       阿蛮一凛,终于掀帷而出,她看到三名龙武军的军官被内侍阻于阶下,其中一名军官正举腿踢那内侍;情况显然紧急了,阿蛮倏地走出。
       于是,她看到三名军官中,有一人是自己的旧情人,有过婚嫁之约的陈方强,她立刻尖锐地叫出:“方强!”
       三名军官中的一人踢倒了内侍,正上阶,谢阿蛮的出现使他们止步,陈方强呆住了,他看平时华美的谢阿蛮,此时,双目哭得红肿,头发松散,衣服上多有尘土,与过去完全变了样子,再者,她那一声呼唤,凄厉而破碎,动撼着人的心弦,陈方强怔愕了。
       谢阿蛮在自己一声呼喊中看到三人止步,她想,此时必须阻止任何人入内,否则,贵妃必会再死一次,于是,她跨下两级,恣韬地厉声说出:
       “你们还想怎样?”她红肿的眼皮抬起,定视着陈方强,再说:“人已经死了,还不够吗?要鞭尸吗?”
       陈方强愣愣地不曾出声,另一名军官却冷笑着说:
       “这样凶,杨贵妃已死了,还要作威作福?”
       “吓,凶,扯她下来!”刚才踢内侍的那名军官喝着。
       谢阿蛮发现自己已处在险境了,但此时已无路可退,她再上前一步,希图以强项来阻止对方。但是,那名喝叫扯她下来的军官,以左右无听命的兵士在,自己话已出口,不能失威,便自行动手来拉迫近的阿蛮了!
       这是猝发的,唐宫中首屈一指的舞人,此时表现了她的机智和身手了,她让那名军官拉住而扯动,再巧妙用了舞旋的转动力,使自己踉跄和跌倒,再因势而拖军官退后,她在跌倒时尖叫,又滚翻了一下,表示自己受袭很重。
       这一突变使陈方强无法不出面了,他急说:
       “何指挥使,不可,她——她是谢阿蛮!”陈方强说,但并未立刻出手相扶。
       服务于禁军中的人,无有不知谢阿蛮的大名的,陈方强介绍出她的名字时,两名军官怔住了——陈方强并非不关心阿蛮的跌倒,但因为这两名军官和他同是指挥使,而在龙武军中的资历则比他深,他不便做得太过。
       与陈方强介绍她的名字几乎同时,谢阿蛮已吃力地坐起,她哭着叫出:
       “方强,你好——你要你的朋友打我!”
       从介绍名字到阿蛮的哭诉,那位何指挥使窘迫了,局促地叹了一声,低说:
       “陈指挥使,我不知道她的身分,以为是寻常宫人,噢,真抱歉……”
       陈方强不便说什么,只对着同僚苦笑,而谢阿蛮,此时已看出局势趋于缓和,她要把握着不让他们入内,便再恨恨地向着陈方强吐出:“你忍心——好——你好狠……”
       陈方强尴尬无比,那名何指挥使同样在尴尬中,为了改变情况,便上前相扶,陈方强也就抢上扶她了,一面说:
       “阿蛮,这是误会,我们奉命巡查——哦,我介绍,是我的同事,何指挥使、徐指挥使——”
       谢阿蛮目的在阻人入内,不能与人寒暄,此时,她运用女性的稚气横蛮,哼着,在身体立直后,便伸足踢陈方强,但又未真踢,脚伸出一半,她自行呼痛,抚住膝盖。
       到了这一地步,那两名军官自然深知陈方强和谢阿蛮之间的暧昧了,禁军中,对此早有传说,方强曾经否认。但此时光景,什么都已显露了。那姓徐的指挥使为顾全同僚面子,笑着说:
       “方强兄,我们走吧!”
       就在这时,躲在车边的锦梦儿及时奔出来叫:“阿蛮,东宫的李静忠派人找你,太子……”锦梦儿刚才到后面去过,赶回来时,正好出事,她躲着,到了有利时机才出来,运用宫廷中的技巧相助,话只说一半。
       三名军官自然听到的,此时而提到太子,使他们心惊,以谢阿蛮的名声,他们绝不会起疑,于是,他们走得更快,迅速上马,领了那一队兵离开。
       阿蛮让锦梦儿扶着,定神,一面呼痛,一面察看,待到马队行动了,才叮嘱锦梦儿向内走。
       那名被踢了一脚的内侍仍守在阶前。在佛堂内,帷幔边守着的娟美,一手执着匕首,神色肃然。
       文郁仍然在照顾贵妃,张韬光又已回入,此刻,忙着找些木器,用供桌的布将之包裹,阿芳不在,阿蛮相信她已代替去照顾后门。此时,阿蛮似脱了力,不住地喘着。
       “阿蛮,幸亏你——”娟美吐了一口气说。
       文郁滴了一些水入昏迷中的贵妃口中,让水滴慢慢地流入,她很小心,此时,稍微顿歇,转过来说:
       “阿蛮,贵妃会活的,但放在此地不行,张韬光在设法做一个假人,佛座下面是空的,我们打算把贵妃藏在那儿!”
       阿蛮喝了几口水,走近去看——贵妃的呼吸比较有力了,人虽然仍在昏迷中,看来,救活的希望很大。锦梦儿呆住了,她骇然低问:“贵妃没有死?”阿蛮点点头,嘱咐她千万勿泄漏。接着,便偕锦梦儿协助制作一具假人,稍后,把贵妃身上外衣小心地除下,着在假人身上,他们拆下两只供桌的桌脚做腿,绑实,又加上贵妃的鞋子。
       随后,他们商量着如何移动贵妃的身体,文郁以为此时移有危险,贵妃可能会再断气,但张韬光以挖穴和买棺的人随时会到,不能不争取时间。
       于是,文郁又口对口帮助呼吸几下,合力平平地搬动贵妃,但在搬移完成后,贵妃的呼吸似乎又停了,文郁与意儿再尽力救援,其他的人则忙着把一个假人做成遗体,用紫褥将之裹起,只露出鞋子的部分,头面则用覆布遮盖,倘若不接近,那会看不出的,他们决议,不让其他的内侍们得知贵妃未死的事。
       就在此时,大路上又有马蹄声,一队人由东向西去,其中一骑马走近驿亭的佛堂,询问守门的内侍几句话,勒转马再走,意儿躲在帷内偷看,其余的人则发出啜泣声。
       不久,只有极短的时间相隔,又有几骑马由西向东而行,过佛堂时,他们的马慢下来,幸而,他们没有停留。
       佛堂里的人紧张了,这时,正值张韬光从后面看了一次回来,他见到墓穴已挖成。谢阿蛮立刻建议将假人落葬。
       买棺材的人尚未回来,如此落葬,与礼制不合,但人人都怕有人闯入,终于,他们发出哭叫声,谢阿蛮和文郁留在佛堂,由张韬光领着一行人,抬了贵妃的假遗体向墓穴去。
       锦梦儿和意儿抬假遗体,阿芳和娟美两旁扶着。
       她们看到挖掘墓穴的三名内侍已停工,却另有两名兵士和一名宫闱局的内侍在,这可能是过路而留着和挖墓穴的内侍谈话的,但她们见到时,内心紧张无比,幸而张韬光很沉稳,他急行几步,把那三个生人赶走,随着,跪在墓穴边,低下头,喃喃告语,三名挖穴的内侍也跪下来。
       于是,四名宫人匆匆地将一具假遗体放入墓穴中,大哭着把泥土用手拨下去——张韬光仍然跪着,直到她们拨下的泥土已掩遮了假遗体的大部分时,他才起来,着三名内侍相助用铲把土堆上。
       埋葬一具假遗体,可以说做得天衣无缝,在场的三名挖穴内侍没有怀疑。再者,在场的人,其实不止这三人,被张韬光所驱退的一名内侍与两名兵士,走远一些,但却躲着偷看葬礼;此外,逃走了的佛堂主持,也远远地走在另一方看,只是,四名负责埋葬的宫人不知道。
       她们做完了掩土工作后,三名内侍又打紧了土,从驿亭后面抬了一块石板放上,作为认记,石板,由张韬光协助着去抬来,相当大和重。
       于是,四名宫女走了,张韬光则带着三名内侍向驿亭走,他不知道如何遣走这三人,幸而,买棺材的内侍和掖庭一名执事内侍已到达,而且正由谢阿蛮引了向墓地走来,谢阿蛮已说明不用棺殓而先葬,系奉高力士的指示,怕乱兵辰及贵妃的遗体,这是很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且,已入土的遗体,当无再挖出来盛殓的理由,那执事内侍以有高力士的指示而不出声了,张韬光乘机说明自己奉命留此,请求执事带三名挖土的内侍回去归队。
       于是,一行人抬着棺材而来,又抬了而去。
       张韬光为此舒了一口长气,他们想,总算把一个难关度过了——其实,那四名抬扶假遗体的宫人,在心慌中仍犯了错误,她们把假遗体脚上的一双鞋跌落在墓穴附近。
       她们,四个女人,加上张韬光与后来到达的内侍,都未曾发现距墓穴只有数十尺的草地
       上有一双鞋。
       这是夏天将尽的时日,草长,但一双锦鞋在绿草中依然耀眼;不久,这一双鞋被佛堂的主持发现了,在害怕和喜悦中拾起来,将之收藏。据传说,在不久之后,当兵乱暂时过去,那人将杨贵妃的鞋子展览,看的人必须出代价。又据传说:那人因此而发了小财。
       在佛堂内,一个假人的埋葬并非问题的结束,他们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难题——杨贵妃在渐渐认真好转了,她神志虽然不曾清醒,但已脱离了昏迷状态,这一组人相信,被处死的杨贵妃应能复活,然而,难题在于如何处置一个复活的罪人?
       为了要在佛堂内留下去,张韬光和文郁布置了一个不伦不类的灵堂,在佛堂的供案上,设一个牌位,然后,让宫人们做守灵状,这是暂时性的,她们对于基本问题的解决,一些办法都没有。
       锦梦儿出去打听消息,得知皇帝一行离开驿站后,转栅城,西驿,并未继续西行。
       日将暮时,据报大唐的王子寿王李瑁一行来了——
       一阵新的紧张在佛堂中出现了,她们匆匆地商量着:如果寿王进来,如何应付——在急迫中,谢阿蛮忽然说:
       “我想,把贵妃的事向寿王殿下公开,我们在此,要走,一筹莫展,拉了寿王殿下来帮忙!”
       “阿蛮,这不行的,皇家的人只顾利害,没有感情,寿王殿下并不是当权得势的人,如果他告密,揭穿了事,那么,贵妃会死第二次!”文郁着急地说。
       “我们如此下去,没有外来的人们相助,也会完!我想,只有冒一次险,寿王为人,应该不会如此——”
       当阿蛮谈话中,意儿在帷边低告:寿王一行人已到佛堂前面的路上停止,她请韬光先快些出去应付。
       “阿蛮,我们同去,看情形再作决定——”张韬光显然也同意冒一次险了,沉沉地说着,急向外走。
       寿王一行人,在佛堂前十余步之外驻马,这一伙人中,除了寿王,还有恒王李瑱,他们有任务的,由东面向西行,但在驿站旁的佛堂之前,却驻马,只是,每一个人都在马上,直到张韬光和谢阿蛮出现时,一名王府从官才上前来询问,张韬光报告:
       “贵妃已下葬,此地暂设灵堂,由宦者与侍女守着——高公公命我在此照料。”
       他的报告声很响,十几步外,马上的人都听得到,那从官回转时,恒王李瑱看着谢阿蛮,向寿王说:
       “王兄先行一步复命,我在此一祭,立刻就赶上来——”
       寿王原想一祭的,但是,经李瑱如此说,他只能继续前行了。恒王很潇洒,一挥手,着众人俱行,他徐徐下马,由一名王府内侍牵了马,他步行向佛堂。
       谢阿蛮看到马队前行,恒王下马时,低促地说:
       “韬光,恒王可能有问题,你先进去,我在外面应付,唉,这事麻烦……”她说着,缓缓地下阶,迎上去。
       “阿蛮,想不到发生了这样的大事……”恒王低嗟着,“你没事吧?”
       她摇摇头,随问:“你们怎的到此时才来?”
       “我们早就赶到西驿去过,奉皇命赴后军,现在再到西驿去,阿蛮——”
       “你来祭贵妃?”
       “不——阿蛮,我是为你,现在正是时候,贵妃已死,宫中一片混乱,没人管,你跟我走吧!”李瑱恳切地说,“我们的结合,要经历了这样的事才成功,阿蛮——”
       她怔住了,料不到恒王会在这时提出此一问题,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阿蛮,人已死,下葬了,守灵就大可不必,此地也可能再乱,你随我走,我还有事,不能耽搁,或者,你收拾一下,赶到西驿来,我把内侍留着伴你!”恒王又说。
       谢阿蛮对恒王是有深情的,过去约过婚姻,她曾经请求杨贵妃成全,后来,安禄山起兵了,他们的事耽搁了下来,在兵乱期中,她与恒王之间,因一些不相干的事曾经不欢,那是由于恒王对杨贵妃的批评而起,阿蛮袒护杨贵妃,与之辩论,此外,阿蛮希望恒王振作起来,为国家做事,这位王爷对天下事全然不关心,使阿蛮失望,甚至吵过一次,有一个多月未曾相见,可是,阿蛮总是爱着他的!这一宗婚姻,也为她衷心所祈求的。然而,在此时,她又怎能随李瑱走呢?何况,李瑱对贵妃的死事,莫不关心,也引起她的反应,一时之间,她惑乱踌躇,拒绝,用什么借口呢?为贵妃守灵,理由太不充分了,再者,她最担心佛堂内的秘密被发现,因此而迟疑。恒王催她了。
       “阿蛮,快些决定,我得走,高力士和广平王随后就会来!阿蛮,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殿下,我不能相随,我……”她咬咬牙,想到一个最不好,但也最现实有用的借口,“东宫李静忠来邀,我会相随太子……”
       马嵬坡事件发生后,太子等于接收了皇权,太子留在后军不入马嵬坡,恒王随寿王、高力士到后军,就是去谈判,如今是谈判回来,太子的长子广平王李俶将和高力士一起去见皇帝,要求皇帝交出兵权,太子将不会和皇帝同行入蜀,在这样的形势之下,阿蛮提出将入东宫,使得热爱她的恒王暴怒了,在王子之中,他是以好风度著称的,但这一瞬受到的刺激,使他无法自抑,他吼叫出:“贱——”顺手一掌掴在谢阿蛮的脸上。
       骤然而来,打得很重,阿蛮的身体摇动了几下,但她没有闪避,而且,在挨打之后,也没有惊愕表现,愤怒的恒王反手又掴出第二掌,但在将打着之时,李瑱和谢阿蛮冷峻和傲然的目光相遇,心中一凛,落下时,轻了。不过,声音依然清脆而响,阿蛮退了一步,依然无言,也不动。
       李瑱在暴怒中气喘着,在一怒中,想置谢阿蛮于死地,然而,掴了两掌,狂悍的气焰在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减声。此时相对,反而不知所措。
       后面有蹄杂沓,渐渐近来,谢阿蛮没有看,但是,她说话了:
       “走吧,此地不宜留!”她的声音很低,嘴唇一动,嘴角有血水淌出。
       恒王明白,自己不宜留此,于是,他匆匆上马而去。
       谢阿蛮木立着看恒王的离去,很快——
       她双颊都挨了掌掴,有热辣辣地痛楚,但是,她内心的伤痛更甚于肉体所受,人去了,她发怔着,慢慢向后退,一步步地到了阶前,马队已近了,她身心交困,坐在阶石上,她看一队人,前面是皇太孙广平王李俶和骠骑大将军高力士,他们经过发生惨变的佛堂和驿亭,未曾停留,甚至,他们没有向这边望。
       这一队人过去后,意儿匆匆出来,扶了谢阿蛮入内。
       有人用冷水给阿蛮漱口,有人用湿巾为她敷着面颊,阿蛮吐了一口气,噙住泪水,低缓地问:
       “贵妃的情形怎样?”
       “刚才睁开了一下眼,饮过一些水,想来真会好的。”娟美和着泪说,“阿蛮,他为何打你?”
       她摇头,泪水终于淌下来,合上眼皮说:
       “我不妨事,如今,不知道怎样才能救贵妃出险,此地,唉,此地危机四伏!”
       “阿蛮,我们在商量,乘夜间搬贵妃上车,怕只怕贵妃的情形,还不宜移动!”娟美接口。
       “夜间——只怕戒备更加森严……”阿蛮颓丧地说,“没有人相助,靠我们几个人,很难……”
       困难、危险,每一个人都知道,他们缄默了。
       不久,谢阿蛮支撑着起身,到后面看贵妃,文郁守着,她似乎潜心于守一名死而复苏的人,对外面的事一概不闻。阿蛮看贵妃,面色已近正常,呼吸也相当有力了,口微张着,那是文郁用一支金钗置在她的牙间,不让她的双唇完全合拢,文郁,也时时滴几点水入贵妃的口腔;复活,似乎已成为事实,但是否能真正活下去,阿蛮依然有怀疑,她看了些时,缓缓地转身出来。
       所有的人都麻木地坐着。
       外面的路上,有人来往,但每次的人都很少,而且又都放马急驰而过。
       天色渐渐地暗了,日光已照不到佛堂。意儿出去看了一次,回转来报告,看门的那名内侍不见了,她估计已逃走。
       谢阿蛮似是忽然想到,叫锦梦儿:“你快去看看我们的车!”
       锦梦儿立刻起身,张韬光也领悟了一辆车对他们的重要性,迅速相随而出。
       他们的车,御车内侍骑了车后的一匹附马溜走了,但他并未偷盗车中物品,只是自行逃亡。张韬光和锦梦儿合力牵马,把车拉入佛堂后面,再将马解下放草。
       锦梦儿要自车上取食物,但为张韬光所阻,他说明驿站中留有食物,佛堂后间的厨房,剩有炊具和米,他建议把车上食物留着以后用。这样,锦梦儿负责放马,张韬光则爬过栏杆,自侧面而入驿亭,取了事变时残剩的食物来。
       此时,又有一队人马自西向东行,很快地过去。
       残夏日长,虽然已到了黄昏时,白日余光依然甚明,天宇上出现美丽的霞彩。树梢,也还有一抹残阳,只是,佛堂内已很暗了。
       锦梦儿把两匹马牵入佛堂后面的小院中,张韬光再找了阿芳,和锦梦儿合三人之力,将那辆车推到佛堂后间,这样,他们只要一个人就能同时照顾车厢与马及后门。
       意儿生了炭火,在熬粥。娟美则守望前门。
       杨贵妃的情况没有变化。
       在暮色低迷时分,东边有几骑,到佛堂前停下来,娟美看到,那是寿王,她大吃一惊,退缩,叫阿蛮。谢阿蛮呆坐在佛堂的灵位前,头痛,周身都不舒服,但娟美一声叫,她本能地一跃而起向外走,娟美促迫地说:
       “寿王又来了!”
       她看,寿王一行只有六人,此时四骑马立在路边,寿王偕一人向佛堂,下马了。
       “快找张韬光出来!”阿蛮说着,迎下阶去。
       寿王很肃穆,他下马,定了定神,与他同时下马的寿王府总管内侍张永接过缰,顺手套在佛堂左边的马栏上。谢阿蛮已迎上,肃穆地行礼。
       “我来一祭——”寿王沉声说,并未看谢阿蛮,徐徐上阶,张永随在他身后。
       张韬光也在阶上出现了,及时说:
       “寿王殿下祭奠——请张总管止步!”
       宫廷中有许多数不清的礼节,张永虽然是老内侍,但也弄不清楚,他闻声,以为这是制度上的规矩,便止步,向后退,回向系马处。寿王本身则未予理会,他直入佛堂门,似乎要停步行礼了,谢阿蛮在他身后,轻轻一推送,低声说:“殿下请入栅内祭拜!”这是逾越的!她等于强迫寿王上前,以使之接近短栅。
       杨贵妃的灵位牌前,点了一对白蜡烛,那是买棺时带来的,他们用上了。
       寿王本来只欲在门内一拜,以了过去的夫妻之情,现在,他被推送而入,稍微有意外感,但是,他不愿理会,也不再入内,就地拜,再拜,终于,他跪下,又起来,在烛光中,张韬光与谢阿蛮都看到寿王面颊上有泪痕。
       谢阿蛮一直在思考,现在,她作出了冒险的最后决定:
       “殿下,臣妾有事请求——”她低声说。
       “阿蛮,我还能做什么呢?”寿王拭着泪,“有事,你求皇上去……”
       “殿下,贵妃不曾死!”谢阿蛮低而有力地说,“被缢杀后不久,回过了气来,现在藏身在佛龛的后面。”
       寿王李瑁大吃一惊,呆住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是,谢阿蛮又绝无可能哄他啊!这太突然。
       “殿下请入内一看!”谢阿蛮机警地把握这一时间,拉了寿王的袖子向内走。
       “不——”寿王惊觉了,但他已入了两边的短栅界线之内,为了掩饰——他以为外面的人可能看到——便再向灵位拜。
       此时,意儿自后面转了出来,看着寿王说:
       “贵妃未死,现在已醒了,请殿下入见!”
       “啊!我——这……”寿王局促无比,全身震颤着。
       “殿下,这好像是上天的安排,我们几个人已竭尽所能,临时制了一个假人埋葬,幸然瞒过,如今,守着贵妃,”谢阿蛮冷肃地说,“此时,皇上为四军将士所胁,已无能为力,我们这几个人都不惜一死,但目前的环境,我们自分无力维护贵妃脱出险地,请求殿下相助!”
       寿王又低啊了一声,他陷在混乱失措中,目定口呆。
       意儿看了寿王一眼,快速地接口说:
       “殿下,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殿下自度,能相助就相助,如果自忖做不到,亦无妨向龙武军举发,贵妃为殿下再死一次,九泉之下,亦必暝目,不过殿下既已得知此事,到时,无论后果如何,殿下本人想来亦将不免!”
       这一席话求恳和威胁兼有。寿王在惊惶紧张中,欲哭无泪,他顿了一下脚吐出:
       “我无权无勇,你们——唉,你们何必将我牵上?”
       “殿下,为了救贵妃,我们出于无奈,殿下的情形,我们自然明白,但是,我们相信,殿下必然比我们多些办法。”谢阿蛮以缓和的声调说。
       “父皇也无力周全,我……”
       “那么,只有多死几个人了!”意儿继续用威胁口气。
       寿王看了她一眼,叹息着说:
       “你们都知道往事,我并不是不愿出力,只是我无能为力——”
       “殿下,只要你设法掩护我们一伙人离开此地!”谢阿蛮及时提出办法,“我们觅路另走,掩藏身分,皇上入蜀,我们走向别处,但使今夜不受扰,明早能脱出,以后的事,由我们负责!”
       “我们自然不会泄漏殿下相助之事。”意儿说。
       寿王沉吟着,喃喃说:“今夜,皇上驻西驿,大伙都不会走,此地不受兵扰,应该可做到。此刻,局面已定下来了。”
       “我们最重要的是离开险地,走——”阿蛮说。
       寿王点点头,低问:“那该怎么样呢?”
       “殿下,看来,明早必会继续前行,请求殿下矫传皇命,遣散贵妃在此地的侍从,那么,我们可以另外走了,其次,皇上入蜀,以目前情形,我们绝不能相随行的,我们找一个地方躲起来,需要财物,我们有一些,只怕不足,请殿下相助,还有最重要的是,我们自己剩有一辆车,但宫女内侍杂在一起,会引人起疑,也请殿下设法!”阿蛮说。
       寿王发现自己已无可逃避,他稍思,慨然说出:
       “财物无问题,我看,矫传皇命——只遣你们几人,我想我可以做到,至于内侍宫女一路,我就没有办法可想了,这一件事,除了你们几人及我之外,连皇上和高力士都不能告知,多一人晓得,就多一分危险,我再想——现在,我不便久留,回头再设法——噢,张永是绝对可靠的,我来去不便,会托他转达!”寿王说到此,垂下头,看着里面,忽然抑低声音向内说:“唉,玉环,人事有舛,料不到竟会如此收场!唉,唉,玉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躲到哪儿去呢?”他说,徐徐向外。
       “殿下珍重,我们敬候指示!”张韬光躬着身说。
       “我当竭尽所能——”寿王说出这一句话时,里面,有一面破碎的呻吟声发出,随着,是啜泣声,但显然可以分别声音由两个人发出。寿王有所悟,凝注谢阿蛮。
       “殿下,贵妃已能发出声音了,你进去一见——”阿蛮说。
       他不敢入见昔日的发妻,低吁着说:
       “此时不宜,我走了,你们千万小心,否则玉石俱焚,有一件事必须牢记,不可相信旁人,任何人都不可轻信!”
       寿王走了,他们作了孤注一掷式的冒险,终于找到了外援,他们相信寿王不会害贵妃的,但是,如何向未来去?依然是一片空茫。
       张韬光想到了枝节问题,谢阿蛮所留下的一乘车,是贵妃的从车,上面有徽饰,即使能顺利地作为遣散宫人用,也不能用这样的车,他提出。意儿建议拆掉车篷,改装,到临走时,拉扯下佛堂的帷幔作篷盖,车的扶把等处,弄些泥土涂上作掩饰,谢阿蛮点点头说:
       “我们立刻去做,把车篷拆下来,那应该不难!”
       “我们先进一些饮食,拆车,让我和锦梦儿做,阿蛮,你先休息,夜间可能有事,仍然要你来担当!”张韬光微喟着,“我最怕再有兵来!”
       在他们说话中,杨贵妃又发出破碎的呻吟之声,这不能阻止,但是,这又是最危险的,
       大家相对而视,无法可想。他们在默默中进食。
       外面,又有几队人来去,天色已全黑了。
       张韬光和锦梦儿到后面去拆松车篷,这是一辆结实和考究的宫廷高级车,虽然是革顶,但四周嵌板很紧密,里面又堆满着衣服用具,拆起来很难,锦梦儿以为现有的工具是无法拆开的,她建议先把车内物件集堆在一起,再拣出一部分,将来用帷幔包了,缚在车后,挪出空位容人,至于革篷,只有用刀割去,再用幔布覆在外面。他们的工作因外面不断有提了灯和擎火把的人来往而停止,那是担心有人来查看。
       在夜色茫茫中,有一人骑了马来到佛堂,持着龙武军的灯笼,谢阿蛮和张韬光闻讯,迅速抢出,那人策马直到佛堂阶下,他们看出是张永,张韬光迎上,张永没有下马,只把一个小包交给张韬光,同时说:
       “殿下说,等候明早通知,这小包内是一些药,外敷的止痛生肌膏,还有,濂珠冰魄散,弹入喉中的,我得立刻回去,此地,会有一队龙武军的兵驻守戒严,散兵不可能滋事,但你们还是小心!”
       张永一说完便拨转马走了。
       张永来了一次,给予他们以希望。
       文郁注视附来的药,都是宫廷原封,连吹管也附着,濂珠冰魄散是喉间肿痛的,每人都曾用过,但文郁不敢用,她只是不断看,其余的人都明白,那是怕有毒。
       锦梦儿过来看,她记得车上阿蛮的小箱中也有这药,便去找了来,先滴了水,润湿贵妃的口腔,再撬大牙关,文郁小心地用吹管吹入些药来,随后,她自行试了外放的油膏,再轻轻地涂在贵妃的颈项间。
       此时,外边又有骑兵往来,在门前窥探的娟美传报进来,龙武军有一队人来到道北驻扎。这使他们惴然。
       至于用了药的杨贵妃,不久就有反应了。濂珠冰魄散中,有一味是冰片,凉意深入受创的咽喉,再加外面的止痛油膏也起了作用,她正式睁开一下眼看,发生呻吟,似乎在说话,但声音迷嘶,只有几个无组织的单音。但是,她的右臂却能动了,手指伸屈了几下。
       于是,文郁和阿芳用热水浸过的巾,逐一包着贵妃的四肢关节,小心地为之按摩,意儿也来协助,解开了贵妃的胸衣,用手掌推拿贵妃的胸腹。
       弥天夜色罩着马嵬坡,各处都有灯火闪动,但驿亭和佛堂一角,却是冷冷清清的。
       茫茫夜,谢阿蛮席地坐立佛堂门内,依壁而睡,在这一天中,她疲颓不堪,许多事缠在一起,也使她的精神状态陷入了分裂和迷离中,乏极的肉体需要休息,但一睡着,便被恶梦惊醒。
       她想到陈方强,想到恒王——
       至于里面,杨贵妃出汗了,她的四肢经过按摩,已能活动,喉间的受创自然不可能如此快地转好,但她已能发出沙嘶的声音,她说过一句“很辛苦”,又问了一句“我活着”?此外,她的视力大致恢复了一些,她看着文郁而叫,没有完全发出声音,但那是认识和有了意识,她还流出眼泪。
       文郁小心地用匙盛了粥汤,喂给贵妃喝了几口,但因喉间痛楚,喂了几匙就停止。
       在外面,龙武军的陈方强于近午夜时来访谢阿蛮,她走出去,在佛堂阶外,左边的马栏房与之相见。
       陈方强是负责这一区域警戒的兵官,在今天的事变中,他已获升级为郎将。谢阿蛮自然不愿和他相见,不过,环境使她不敢得罪任何一个人。因此,有礼貌也温煦地与之见面,陈方强为日间的事向她道歉——这名新郎将很会做人,他忖度谢阿蛮入东宫,可能会得宠,因此也不敢得罪,假借了旧情来联络。
       她一面敷衍着,一面打听消息,从陈方强口中,她得知今天事变之后的情势:
       太子以留下讨贼为名,迫皇帝交出兵权,皇帝以四军将士两千人归太子,另外,飞龙厩骑兵全归太子。皇帝曾命寿王、恒王偕高力士往后队,宣谕传位给太子,太子不受,但是,朝廷的大权,无疑已落入了太子手中,相随皇帝的兵,如今大约只有千余人,而且飞龙厩骑兵和龙武羽林军精锐已分予太子,皇帝的一支护驾兵,已不足道了。
       陈方强又说明,自己领一队兵在此警戒,天明前就会到太子那边去,但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则仍随皇上,此外,在宫眷队中的东宫眷属,在天黑之前已送到后队,和太子在一起了。
       这说明,皇帝李隆基在马嵬坡事件中已在实际上丧失了皇帝的权力,但仍保留着皇帝名位。
谢阿蛮软弱地喟叹着,劝勉陈方强,她说明自己很倦,然后,与他告别。此外,她轻描淡写地要求陈方强保护佛堂周围,让自己可以安睡。
       他们在平静中分别,谢阿蛮躲在门内看陈方强过了道北,才把外面的情形悄悄转告。
       天宝十五载,六月十五日丁酉。
       一个面目全非的黎明来到了马嵬坡。
       兵士们结队,齐整地自西向东行,他们从东边逃到此地,但又回转,到后队去随太子。
       陈方强一队兵不仅担任警戒,而且负责两边联络和接洽,当随驾的兵通过马嵬驿亭后,陈方强很快就收队东撤了,传说,太子会去见皇帝,结果却没有。于是,等待了一些时的皇帝,在心情沉重中徐徐分队启程。
       寿王府的总管张永,于黎明后,陈方强的兵撤走不久到了佛堂,他携来财物,自称奉寿王之命,侍候贵妃,张永带了几份王府的和军中的空白文件,再看需要而填写事故,以备路
       上查验之用,他传寿王之命,暂时不可启程。
       经过一夜调养,杨贵妃的情形有了显著的好转,应该说,这是奇迹式的好转。
       张永入内拜见时,贵妃由人相扶而斜躺着,上身半竖,当张永跪伏在地呜咽时,贵妃也已泪流满面。张韬光、文郁,已经把大致的形势报告了贵妃,但对着张永,她依然询问皇帝的情形,只是,她的音带受创,一些支离破碎式的声音,张永几乎听不清,由文郁转述,于是,张永说:
       “危机过去了,但皇上很痛苦,昨夜哭泣……”
       “活该!”谢阿蛮在旁边恨恨地说。
       “不——要——”杨贵妃努力吐出,声哑而嘶。
       这时,张韬光建议趁没有人时改装车辆,做启程的准备,于是,他们分配人力,张永负责守大门,娟美和阿蛮侍候贵妃,阿蛮坐镇佛堂,其余的人,由张韬光率着,改装那一辆车。
       佛堂短栅间的两幅陈旧的帷幔被拆了下来。每一个人都紧张和用力地工作,外面,远处的号角声时起时歇,人声、马声、车声,也不断地传来。但是,驿亭地区这一段路面却很冷静。
       已恢复神志的杨贵妃,双目怕光,不能睁开,她合上眼,双手捧着由张永献上的一只荷包,那是寿王的,里面盛放一些香口茸、香料,还有几件小玩意,那只荷包上绣有一个寿字,出于当年的寿王妃杨玉环之手,但此时的她却没有看,只以双手捧着。她的手虽然能活动了,但仍有些僵,四肢也时时会有一阵震颤,喉间虽用了药,也依然时有火炙般的痛楚。
       她的意念游离着,有时想,有时又一片空茫,在空茫中,她会自问:“我怎么会活着?”她无法自解,一个死去的人又怎么会复活呢?
       然而,她复活了,不过,她完全不去想未来的问题。
       不久,大路上开始有车队和行人出现,那是难民们,守门的张永把佛堂的大门关上了,转到另一处看外面。谢阿蛮于大门关上后去看贵妃,她们相对黯然,贵妃流着泪说话,但因喉间梗痛,她只说了一句就停止,阿芳吹了一些冰魄散入贵妃喉间,不久,她说:
       “我第二世做人了!”
       只有这一句话,她又已泣不成声。
       此时,在改装车辆的意儿进来报告,车已大致弄好了,但前路被挤塞着,一群车和人不能通过,于是,阿蛮出去和张永商量,问他如何与寿王联络。
       张永皱着眉,缓缓地说:“殿下吩咐,道上有行人了,我们可以混进去同行,如有特别事故,他会来照顾,因此,我一直在守望着。”
       “我来守在此地,你到外面看看情形,顺便打听一下消息,我想,我们在此地也不能久留。逃难的人来得多,说不定会有人闯入,再说,敌人如何?”谢阿蛮嗟叹着,“如今,没有人提到安禄山的兵了!”
       张永出去,骑了马向西走——一群被阻止前进的车骑,当他到时,恰好获得开放,但只准分队缓行。
       寿王李瑁已随驾启行了,张永审度情势,徐徐退回来,再过半个时辰,又有几批车骑获得通过,看来,前路已能维持秩序,佛堂中人忖测,皇帝的西行队伍,大致和一般逃难队隔离十里。
       他们决定启程了。
       不久,一辆奇形怪状的重载车自驿亭后面的小径而出,插入大路上的逃难行列中。他们的车,由寿王邸总管内侍张永骑马前导,车,由张韬光驾驭,车上挪地方,让杨贵妃躺着。他们使一辆华贵的车的外相弄得很污浊,佛堂的帐幔做了车篷,看来很不调和,但大家在逃难中,无人去理会。
       他们经过西驿,再行进了五里,便折入了一条向南的岔路,这不是逃难者走的大路,但仍然无人理会,因为在此时的路上已相当挤迫。
       小路是张永先探听到的,他领前直行,在紧张中时时看后面,直到小路转了两次弯,一排树木和大路阻隔,彼此都不能相见时,他们才松了一口气,但是,他们依然不敢谈话,因为小路上也有逃亡的车以及步行的人。
       再行十里,他们走上另一条路,渐渐地冷寂了,他们找了一处树荫小息。此地,离马嵬驿亭,应该有二十七八里。
       由是一个冷僻场所,张永和张韬光很细心地看了周围的情势,然后,揭开车帷向贵妃报告。
       杨贵妃在上车之后近乎昏迷性地睡着了,看护她的人以车上人多挤迫,曾将幕帷的布弄出双层夹缝,以利贵妃呼吸。在一辆车上,当然是很不舒服的,但复活的杨贵妃,身体受过创伤,因此,在狼藉的环境中也能够睡着。
       车停时,她已醒了,由文郁服侍她饮水——今早,在出发前,贵妃曾吃小半碗汤粥,而在醒了一觉后,神情比之早晨,又有了进展。
       她让人扶起,看看周围,没有说话。
       车中的侍从纷纷下来走动,随后,他们进食,谢阿蛮攀上一株高树,眺望四周,她看到远处一条路上,有不少步行的人,但那条路肯定不是马嵬坡的官道。
       阿芳和锦梦儿在放马,那两匹拖车马是强壮的,经过揩汗休息与饮水吃草后,很快恢复了。
       张永和张韬光则在商量着行进的方向与今夜的宿处,他们暂时作了决定,避免向西南方向,先找一个小谷躲起来,再看情形而定行止,自然,那也和贵妃的身体有关,他们相信,再有三四天,贵妃大致能恢复。
       休息约有半个时辰,他们发现两三里外的一条路上有人行,便启程了。现在,他们要找一个宿处。
       洋州,兴道县——一个交通线上的小邑,由此地经骆谷,有大路入蜀,由此出南口,可转道至汉水而东下。
       杨贵妃一行人,经过迂回与艰难的行程,在兴道县的望傥驿停了下来。
       停下来有许多原因,大伙儿因多日在道路,倦了,路上,曾经连续三天遇雨,时序已进入了秋天,雨,报告了秋讯,也带来了秋凉。
       年事较高的寿王邸总管内侍张永病倒了,情况很严重,死去后复苏过来的杨贵妃,早已复原了,但在雨中感受了风寒,也病了,但她只是普通的感冒。
       必须停下来的是张永的病,还有是决定去处。
       张韬光在路上打听到一些消息,他以为入蜀比较好,皇帝被迫而杀贵妃,到了巴蜀,情况能控制了,相信必能庇全贵妃,但是,在病中的张永竭力反对,他转达寿王的话,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和皇家有联络,无论如何,只能隐密身分而生活。其他的意见纷歧,贵妃本人,不说话;而在望傥驿小歇两日,张永的病转危了!
       又是下雨的日子,他们只能再停留着。于是,张永死了,他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不可入蜀。
       张韬光为张永营葬,这一件事和去处难决以及秋雨不断,他们只能住下等待。
       杨贵妃的精神非常颓丧,她对复活的奇迹一些惊异的喜悦,丧失尽了。此时,她以为死反而比较好。她已能说话,但声音和以前有了不同,喉间时时会有喘声。
       在秋雨中,逢着小驿附近的村镇的墟市。谢阿蛮冒雨到墟市去为杨贵妃购买草药。
       路上泥泞,但墟市却热闹,四乡的人纷纷来参加半月一次的墟市。
       当阿蛮自墟市买了药草和杂物出来时,在路上,她看到一辆独轮车陷在泥泞中,一名汉子用力推,一瞥间,她认出了推车的汉子,呆了——
       推车的汉子几乎同时地看到她,那是一条狭窄的小路,彼此在无可避免的发现和认出后,有两个声音同时发出。
       “阿蛮!”
       “马师傅!”
       推车的汉子是大唐宫廷中著名的乐工马仙期。乐工们有一批随驾,在逃出长安的第一夜,谢阿蛮曾见到部分乐工,但此时的相逢,虽只小别,但在人事上似隔了一世。彼此叫唤了一声,有喜悦和怔忡的默然。
       “阿蛮,你怎么会一个人在此地?”马仙期问了。
       “马师傅,你也一个人,这车……”她没有回答,也问,因为在相见的一怔中,她已想到了自己身上的问题,她怎么回答呢?
       “我,狼狈不堪——”马仙期用袖子抹了颜面的雨水和汗水,低喟着,看了车一眼,他对谢阿蛮的不答而问,并未介意。
       “哦,马师傅,我来帮你把车推出来。”她说着,很快过去,把自己买来的杂物放在车上,笑说:“我们来!”
       “我一个人可以——”马仙期说,但看到谢阿蛮已动手,就不再客气了,他们很快地把车推出泥泞,谢阿蛮在推车时,意念流转,想着如何应付马仙期。至于这位有名气的宫廷乐工,毫无心机,只是抱怨地说:“我花双倍价钱买入这独轮车,是旧的,路上修过三次了,真不中用——哦,阿蛮,你怎会一个人在此地?”
       “一言难尽,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说——马师傅,你有事吗?”她不能决定如何相告,只得拖时间。
       马仙期入墟市为变卖物件换钱,谢阿蛮阻止了他。她声称自己有钱可以相助。
       于是,他们相偕走向一个空寂的谷场歇棚,一路上,谢阿蛮辗辗思维,要不要把杨贵妃未死的事相告?泄漏,自然有危险,但她以为马仙期一定是可靠的,不会出卖贵妃。此外,她又顾到了现实,张永死了,她们人手不足,一个真正的男子,在路上更加需要。
       虽然如此,她仍然犹豫不决,到了歇棚,依然在思考,因此,她再拖时间,请马仙期先讲经历。
       马嵬之乱的另一面是:龙武军叛兵袭杀杨国忠时,在稍后的一支由丞相直接指挥的金吾军兵士与相府家甲起来对抗,但是,龙武军有计划和组织,一百多人的反抗很快被敉平,只是,发生了战斗,便有大骚乱,一群梨园子弟正处身这一段路上,当双方打斗杀戮时,龙武军兵士曾掀翻车和抢掠,乐工们和另外的官员和侍从便落荒而逃,马仙期背了行李和乐器,与一名徒弟混在人堆中走,他们离开了战乱的区域,躲在草树丛中,到了黄昏时,有人传说龙武军叛变,杀了丞相和贵妃,大路上戒严,皇帝生死不明,其余的事也不清楚。
       于是,马仙期和其他的人躲了一夜,次晨,他的徒弟出去探讯,两个时辰没有回来,其他的人纷纷上路而去。马仙期估计徒弟逃走了,只能独力背起行李等物,随一伙人西行,他们抄小路,走了一日夜,才找到正式宿家,休息。再过了四天,马仙期推着独轮车到陈仓,得知皇帝没有死,依然西行入蜀,过扶风时,据说又有一次兵变,被皇帝制抑了,平安无事。马仙期想取道入蜀的,但是,他去陈仓得知了另外的事件,便改变了主意。
       宰相杨国忠的夫人裴柔和幼子杨晞与虢国夫人母子作一路,在马嵬事变时,他们也走小路逃奔,到陈仓时,县令薛景仙派兵去袭捕,杨国忠的妻子以为是安禄山的兵追到,自己母子不能受辱,虢国夫人慨然同意俱死,他们已被围,杨国忠的妻子狠起心,用剑杀了幼子,再自杀,但手软了,虢国夫人也已杀了自己的儿子裴徽,正要自刎的时候,杨国忠的妻子求她先杀自己再自刎,虢国夫人便挥剑斩断了宰相夫人的咽喉,到了再自刎的时候,力气不足,一剑没有死,吏兵已杀散随从而闯入,捉了虢国夫人,但是,虢国夫人在路上就因血液凝
       塞了咽喉而死去。
       陈仓人传述这一故事,对虢国夫人和杨国忠夫人,都有无比的敬仰,而马仙期,也因此而改变,不再入蜀,转而向东行,准备到襄阳去。
       谢阿蛮喟叹着,低声说:
       “虢国夫人的事,我们也听说了,只是,贵妃不相信,传说的乱头野话太多了!”
       马仙期听到“贵妃不相信”一句,怔住了。
       谢阿蛮在听他冗长的叙述中已经决定公开贵妃的秘密,争取马仙期相助。现在,她庄肃地讲述发生在马嵬佛堂中的事件,以及请求马仙期参加相助。
       马仙期在震动中,终于正经地点了一下头,发誓相随,绝不负心。
       “仙期——”谢阿蛮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贵妃的身分一泄,大家都是死路一条,我们一行,只有你一个男人,一切都要仰仗!”
       “我尽我的能力,总之,如果有意外,我必先赴死!”马仙期郑重地说。
       于是,这一支流亡的队伍,增加了一个人,补上已故世的张永,也由于马仙期说明形势,他们决定了逃亡的方向,入巴蜀的念头完全打消了。
       半个月之后,他们一行人到了襄阳。千里流徙,他们一步步地发现形势险恶而深藏自己,因此,路上平安。但那是在一些僻野的地方,如今,到了一个大城市,对于他们的行藏自然是极不利,为了掩饰贵妃的身分,张韬光运用了张永当时携来的文书而伪造身分,他使杨贵妃扮作皇族中的女道士,出身则用了河上郡主的封号,列入已故让皇帝一系。皇族的女道士可以有内侍,有男侍从、侍女,皇族女道士富有,甚至骄侈一些,人们都不会感到意外。
       但他们还是很谨慎,在襄阳购入了一艘双桅的江船,雇用当地船夫,取水道赴江夏再定行止——因为在船上不会遇到熟人,也少有关卡。
       杨贵妃的身体已康复了,但是,她陷入深沉的哀伤中,肉体康复后,她的思维有了正常的活动,她明白如自己那样奇迹式复活的人,在任何地方都难存我身的,人不可能在船上过一辈子的啊!
       到了江夏,他们得知了皇帝入蜀,安全到达成都,但大唐皇朝的真正皇帝已换了人,太子李亨在灵武嗣位为帝,把父亲尊为上皇天帝,那表示太子李亨已取得了权力。李亨在灵武建立朝廷,而李隆基在成都也有一个朝廷。
       江夏,成了一个重镇,各方面来往的人很多。张韬光怕出事,力劝杨贵妃再走——乘舟向东行。
       杨贵妃明知在江夏危险,但是,她对无目的东行,也有着不耐,她声言入蜀,和有危难的皇帝在一起,即使再死也是甘心。谢阿蛮劝了她两天,以皇帝的处境可能会因贵妃入蜀而增加困难,这样,才说服了贵妃。
       虽然经历了马嵬事件,杨贵妃不但不怨,对李隆基依然具有深情,她了解自己的一生很难和李隆基在一起了,但她关心他,不愿损害他!
       于是,他们的船再向东行——
       长江上,这是秋季将尽的好日子,气候爽朗,但这一艘船的人,大多忧愁如海,只有马仙期的心情最好,因为他和谢阿蛮长日一起——在梨园的初期,谢阿蛮还未出名的时候,马仙期就已对她倾心了。此后,阿蛮成了宫廷中最特出的女人,他自然无可能接近和表达爱慕了。如今,他把埋葬了多年的爱慕复活,同时,他也看出阿蛮对自己可能有情分。
       虽然在危难中,爱情使中年的马仙期心情活泼。
       一夜,长江上月白风清,马仙期在船头上,独自弹奏琵琶,他即兴而奏,有时并不依谱,而是自由创作。
       谢阿蛮出来,轻轻地到他身边,赞好。她说马仙期琵琶上的进境,已可以追及称第一的贺怀智。
       马仙期怔怔地看着她,这一曲,在他心灵上是为阿蛮而奏的,但他不敢说,只以双目来表示自己深湛的情分。
       谢阿蛮终于领悟了,她低唤着:“仙期——”那是对深情的答复,而马仙期,于受到感应后,拨出几个悦耳的和声。
       这时,杨贵妃赤着脚,自舱中走出来,她着了宫廷中睡袍,一带束腰,走上船头,秋风吹动了睡袍,飘飘地,在星月微光的映照之下,有一种轻灵的、欲仙的意致,也许,这是消瘦了的缘故。
       谢阿蛮移目看她,忽然说:“贵妃,你总是最美的。”
       “我还值得称赞?”杨贵妃怆然一笑,走向前一些,再说:“马师傅,请把琵琶给我!”
       马仙期把琵琶递过去,杨贵妃翘首向天,轻轻地提弦,这是她复活之后第一次弄乐器,她的手指有些生硬,拨了几下,转而奏出最流行和最简单的七言绝句歌调。
       马仙期和谢阿蛮相对看了一眼,彼此,都脉脉有情,但是,已入中年的马仙期却羞涩了,他转望大江,低声唱: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杨贵妃和了他唯见长江天际流一句,发音已比早些日好了许多,她淡淡地一笑说:
       “马师傅,我想,我们也下扬州吧!现在虽不是烟花三月,到扬州过冬,想来也不错吧——人们说,除了长安,天下名城以扬州为第一,成都居第二——”
       “对了,听说盛王出任扬州大都督,如有必要时,我们可以去找他,贵妃从前待盛王殿下很好……”
       杨贵妃以一个手势制止了谢阿蛮,接着说:
       “阿蛮,盛王大约不会出阁,只担任一个名义,即使他在,也不能找他的。目前情势,我们不能找任何人帮助,阿蛮,我想通了,张永生前的话很对,我们不能找任何一个人……”贵妃又拨了一下弦,将琵琶交还马仙期。
       “那又何必去扬州呢?”阿蛮喃喃地说。
       “反正四海无家,到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人们说扬一益二,刚才听了马师傅的歌,我想去扬州也好,皇上在益州,我去扬州,一西,一东,天下两大城!”贵妃说,怆然一笑——在星月之下,这一笑依然仪态万芳,但有些凄清。
       这是偶然间的决定,他们沿江而行,本无目的,杨贵妃提出了一个去处,大家都同意了。
       于是,马仙期和张韬光两人上岸去探听扬州的情况,作了一番准备,他们的船便再启程,顺流而下。
       这一程,有了一个目的地,再加上秋气爽朗,流亡者们的心情转好了,特别是马仙期,自爱情孕生了许多灵感,他从眼前景色,配合了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两句,翻为琵琶曲,属高调小部,可以独奏,也可以和箫、觱栗等合奏。
       马仙期将这一套乐曲名为“秋水长天”,用墨笔和朱笔合写在黄麻纸上,成一卷,用以献给谢阿蛮。
       在宫廷中以狂侈出名的谢阿蛮,经过乱离,经过情爱上的波折,再受到人们虔诚的爱时,在感动中兴起了悲怆感,她捏住马仙期的手,低微地说:“谢谢!”随后,她合上眼皮,有如自语地说:
       “仙期,以前我把日子虚度了,如今才得着——但是,往前去不知会怎样,也许明天,也许下一个月,我们都可能遇着危险!”她说,泪水在眼眶中转动。
       “阿蛮,在我想来,一天,一个月,一世,都一样,只要我们在一起!”马仙期在紧张中说出情话,因为他的手被她的捏住。稍顿,他再说:“只要把握现在,我们和现在同在一起,我的……秋水长天中,就有这个意思,及时……”他说得很用力,平时口才甚拙的马仙期,此刻虽然机敏了一些,但也只表达了大意。
       她捧着那一卷乐谱,想马仙期所谓及时的意义,这应该和平时所谓的及时行乐不同,而是在生死之际把握着时间,意义比及时行乐进了一步,她低喟,点头,眼眶中的泪水流动着,忽然,她举一举卷,和泪哽咽而说:
       “仙期,我们两人把这一卷献给贵妃。”
       马仙期自然同意谢阿蛮的意见,不过,他定视着阿蛮手中那个卷子,阿蛮在说话中曾流泪,泪水滴在卷上——马仙期不欲将这一卷呈献,但没有说出。
       谢阿蛮似乎懂得他的意思,次日,自行录出一卷呈献,同时由马仙期和谢阿蛮分别指导宫人练习,隔了一天,他们在晚饭后的长江船上,初次合奏“秋水长天”曲。
       合奏,以马仙期琵琶为主,文郁的琵琶为配,谢阿蛮用方响,娟美吹箫,锦梦儿以金铃合拍。
       着了女道士服的杨贵妃,在一曲既毕时悠悠地说:
       “这依稀有兴庆宫的景光了——唉!”
       “贵妃,当逆胡溃灭之后,贵妃终有重归南内之日!届时,我们在南内再奏秋水长天!”文郁说。
       贵妃又浮现出凄清的笑容,随说:
       “重归南内,那一天,大约不会有了,只是马师傅的曲子,将来不但会传入宫中,也会流传天下。”
       一接触到现实,情绪就转低了,于是,谢阿蛮说:
       “御前演奏,有乐无舞,太单调了,马师傅,请你奏中序散拍,我在此地试试!”
       于是,谢阿蛮匆匆地换了一双鞋,在极狭小的空间,做旋回舞蹈,她在舞蹈中,时时看马仙期,她为贵妃而舞,但也为爱自己者而舞。
       这是长江船上的生活,船顺流而下,风平浪静,一次所谓御前演奏,表面使大家愉快,但在实际上,每一个人都因此而沉重着,兴庆宫中的太平与欢乐的日子,几时会重来?杨贵妃说不可能再有了,那是现实。人世间的奇迹不会太多的!何况,李隆基的权力已被儿子所夺,本身又已到了高年,即使逆胡被打垮,人事只怕也会全非!侍从们想到这些,在长江船上生出的幻念,又消灭了。
       但是,侍从们自另一方面发现了奇迹:经过处死而复活,再经过道路上的颠沛流离,在行年三十八岁的杨贵妃身上不但没有出现衰飒态,她消瘦了一些,而神采风韵,好像比以前更好了,以前,她浓妆,现在的她,淡妆,在素雅中现出了恬逸的美丽。
       侍从们自一个熟悉的人身上发现了新鲜。
       每当杨贵妃独立在船头,倚栏而望时,侍女们会私语。她们会低念许多年前李白在宫中所作的诗“宫中谁第一,飞燕在昭阳”,杨贵妃的确是可以当得起第一的。
       他们的船到当涂时,因为有一批兵船以及官家的货运船集中着出发,为了避免麻烦,他们在小港埠停了两天两夜再顺水而下,向号称天下第一的名城扬州去。
       扬州,十里长街,二十四桥,独占着东南的繁华与形胜,如今,黄河流域的战争,使得扬州更加繁华。
       从洛阳、开封、陈留、荥阳一带逃出来的富贵之家,有不少居住在扬州。自东南来的漕运、贡品,也到扬州,暂时停留。其中,粮盐与布帛,由广陵副大使李成式就地分配,支持淮北及山东河南地区的军需。
       扬州成了战时的后方重城,挤满了人,也有如山一般的货物双结。还有,扬州水道上,也挤满了各式的船只。
       杨贵妃一行人,在到达扬州时,有新奇的喜悦,可是,又很快地陷入恐慌与惶乱中。
       热闹的扬州市上,经常地有人谈马嵬坡事变,马嵬坡事件好像比失掉长安和洛阳更受人重视。而且,更有不可思议的事,人们说:在马嵬事件中,杨贵妃并未死去!
       马仙期第一次听到,回来悄悄地告知谢阿蛮,没有公开,接着,谢阿蛮扮做商人妇和马仙期同行,他们又听到人们说,阿蛮紧张了,她和文郁与意儿密商,让她们两人也上岸去,到茶楼酒馆走动,设法探听消息。
       文郁和意儿在流亡途中,也有了经历,懂得怎样去听取公共场所的闲言闲语,她们也带回了相同的传说。
       于是,她们奏告贵妃并且举行会议,应付局面。
       张韬光最紧张,他建议立刻开船走。
       “韬光,扬州有了传说,别处一样会有的,离开此地,并不是好办法。”杨贵妃冷静地说,“只是,在船上是再也不能住了!我们设法找一栋屋住下,大约,不会有人找上门来,即使有人来问,我这个女道士,有正式的文书,只要不是熟识的人,料也无妨!”
       她的冷静对随从们有镇定的作用。
       于是,马仙期和谢阿蛮两人出动找寻房屋——到扬州之初,他们就曾找过房屋,没有觅得。现在,他们到近郊觅屋,贵妃指示,不必再讲求气派,寻常房屋,只要能容身的,就可以居住。
       于是,他们找到郊外近村的一所在河边的屋宇,那是一个平常地主较大的庄院,住宅分两进,后面有栽了梅竹的小园和一块菜地,屋左是桑林,屋右是一栋住宅的废墟,越过这废墟,有三栋相连的、外形也相仿的庄院式宅第。
       这样的格局,对他们很适合,而且,距扬州城约十里左右,来往亦不算不便。
       他们预付了一年租金,允承自行修屋才租到的,他们雇了十二名匠人修葺,又雇用本村附近的仆妇相助。终于,结束浮家泛宅的生涯,流亡的人,暂时有了一个家。
       一度因杨贵妃未死的传说而骚动不安的人,现在安定了下来,一所住宅,隔开了城市的安静生活,使数千里逃亡流徙的人情绪放松了。
       这是冬天了,扬州虽然被长安人称为东南方的土地,但却和长安差不多,只是冷的时候开始较迟而已。不过,寒冬之日,扬州的热闹不减,虽然是战时,扬州也没有宵禁,夜间,也还有游河的船只往来于二十四桥间。
       杨贵妃在初到扬州时,曾游过一次河,搬到乡下后,她没有再入城,她静居着,每天,由马仙期入城一次,采办用品和探听消息。
       十二月尽时的一天,马仙期从扬州城带来了一个特殊的、令人生出幻想的消息:在彭原的皇帝李亨,命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节度使永王李璘回蜀侍太上皇。同时,派高适为新置的淮南节度使,领广陵等十二郡,又置淮南西道节度使,领汝南等五地,以李瑱为节度使。
       这是一个趋向内战的局面,永王李璘的领四道节度使,为成都的皇帝李隆基所派的,李亨自立为帝,尊父亲为上皇天帝,但是,在成都的李隆基虽被迫把传国玉玺送给儿子,接受了已成事实的禅位,但他依然行使权力,希望把失去的皇权再夺回来。
       李隆基派第十二个儿子李璘担任四道节度都使,赋予极大的权力,可以自己运用区内的士马甲仗、粮食财货等,又可以自行置官员及任命本区内的地方官,然后奏闻;李隆基同时任命三个儿子,广陵大都督盛王李琦,武威都督丰王李珙,领四路节度使,但这两人只是担任名义,并不赴任的。只有李璘赴任,而且节制的地区广大,整个长江和江南都是他的辖区,还远及岭南,显然,李隆基派永王,是把天下中分了。东南归永王,西北由已称帝的李亨经营,以财富和地方幅员而言,李璘所领较大。再者,盛王的广陵大都督既不赴任,李璘在地位和声势上,也可以节制到广陵区域,那样,江淮之间,也入他的势力范围。可是,李亨已得到皇帝名号,他以皇权命李璘回蜀,又以皇权另派官员到淮南,鲜明地准备对永王用兵了。
       杨贵妃对马仙期的消息感到惊异,她询问来源和可靠性。马仙期说明:派高适到淮南的诏命,今早已转到扬州,派李瑱的诏命是附件,绝不会假的。据说,已有特别人员到达,劝告和监视李成式,不可附向永王,市上已在传说,那么,诏令永王返蜀,也应该可靠的。
       这是残年,刺激性的消息使得他们情绪激动,他们想象永王如胜利,大局会完全改变。
       他们所知虽然有限,但他们从权力的中心圈子里出来,对时事有一定的了解。一些些消息,就够他们忖测了。他们想象:成都的上皇天帝以永王来攻取河南地,如果永王收复了洛阳,那么,长安的胡人,会不战自乱,可能向西北方迂道而退,那么,永王可以乘机入长安,如果永王能先收复洛阳长安,上皇必能夺回失去的皇位。即使永王只收复洛阳,现在皇帝收复长安,两兄弟各有兵众和声势相当,太上皇也可以从中利用,取回皇权。
       他们想:只要上皇能够得回皇权,那么,杨贵妃无疑是可以重返大内的。
       希望在忽然中泛了起来,不过,没有人向杨贵妃谈到这一希望。
       新年,扬州城内很热闹,住在乡下的他们,也在年初五入城一次。不过,他们入城却并不愉快;在市上见到的布告,用了至德二载的年号,那是马嵬事变后,太子领军走灵武自立为皇,连父亲的年号多用几个月都不愿意,迅速地改用自己的年号,因此,现在便是第二年了。这表现了父子之间关系恶劣。同时,扬州的要道已置兵,官府虽然封锁消息,但市上传说永王的兵已东下,新年虽热闹,人心却有些惶乱。
       杨贵妃对时事从不发言,年初五入城,她购了一些灯回来,点缀这所庄院。表面上,她很恬静。
       不过,永王大军东下和扬州戒备的消息,她在暗中依然关切着。她明知一个被公开处死而复活的人,不应再存希望,然而,活着的人,又有谁能不希望呢?
       接着,又有关于永王旳事传来,扬州盛传:大诗人李白被永王罗致入幕府工作,李白的名气响彻南北东西,马仙期来报告,扬州所有的公共场所都在讲李白。
       杨贵妃对李白自然是熟悉的,但她依然保持缄默,随从们虽然是生死与共的至亲,但由于本身尴尬的地位,对时事总是不便发言。
       她沉思,有时冒着寒风,在小河边漫步——她内心有着焦急,但又自抑着。
       由于永王的大军东下,扬州城郊地区,兵马多了,但出入城尚未受到限制,只有外围地区有兵吏查诘。
       他们每天有人入城,每次都是两人偕行。于是,又有消息:皇帝李亨已布置了对李璘作战,吴郡采访使李希言已阻永王军东下,传说发生了战争——战争,永王的军队大胜。
       扬州很紧张,但在市区依然热闹着。
       接着,又有消息传到:叛反和自称大燕皇帝的安禄山,在洛阳为他的儿子所?s……
       对时事长久缄默的杨贵妃,听到安禄山的死讯,终于不能自静了,她向随从们说:
       “以前,我听人说,安庆绪很庸碌,他杀父自立,看来不会长久了,官军收复两京,希望大了!”
       “但愿逆胡早灭!”文郁抑制自己的兴奋而说。
       再接着,又有关于永王的军讯,永王大军击杀了丹徒太守阎敬之;吴郡采访使李希言及广陵采访使李成式两人的部将元景曜和李承庆都向永王投降了,永王的大军长驱东下,江上有无数楼船,陆上,兵马旌旗不断。
       这时,李白为永王所作的东巡歌十首,也传入了扬州。而扬州城陷在战争状态中,正式戒备了;马仙期已不能每天入城,那是怕被盘诘而露出破绽。
       他们的庄院依然很平静,谢阿蛮和娟美、锦梦儿,悄悄地唱起李白所作的永王东巡歌:
       永王正月东出师,天子遥分龙虎旗,楼船一举风波静,江汉翻为雁鹜池。——这是第一首。
       三川北虏乱似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这是第二首。
       二帝巡游俱未还,五陵松柏使人哀,诸侯不救河南地,更喜贤王远道来。——这是第五首。
       王出三江按五湖,楼船跨渡次扬都,战鉴森森罗虎士,征帆一一引龙驹。——这是第七首。
       杨贵妃听到了她们的低唱,一种潜在的喜悦心情使她不克自制,也随着唱出:
       帝宠贤王入楚关,扫清江汉始应还,初从云梦开朱邸,更取金陵作小山。——这是第九首。
       于是,她们看着贵妃,阿蛮的琵琶则依然在奏,杨贵妃徐徐一笑,独自唱出最后的第十首: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筳,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
       (注:永王东巡歌有十一首,但第九首为他人伪作。)
       这是杨贵妃自马嵬坡被缢伤喉之后第一次真正的唱歌,她的歌喉和以前不同,声音有些沙嘶,但能够唱歌,总表示她的音带在逐渐痊愈中。谢阿蛮脱口道贺,但是,这却触起了贵妃的哀伤,她摸着颈间,没有再说话。
       至于张韬光和马仙期,此时却在作战争中的应变措施,他们所在之地虽然也较偏僻,到底近城,战争一起,可能会被波及,他们在小河流交叉的村中找静避难处,他们再购入一艘小船,预备于必要时逃入小河流深处。
       杨贵妃对此不发表意见,但她热烈地期望着永王大军过长江,到扬州,再北上收复河南的失地。
       李隆基重登帝位,她是否可以再入宫中是无法预测的,不过,这至少会有一线希望。
       她为一线希望而期待着。
       在战争迫近时,马仙期不再顾及可能有的嫌疑,用了些方法,转道北面一个小镇,每天入城打听消息,有时,谢阿蛮和他同行。
       有一天,马仙期回来时已日暮了,他带来一个消息:在扬州城内,他发现了户部侍郎杨暄的次妻徐氏。杨暄是杨国忠的长子,在马嵬事变中,与父俱死。至于徐氏,虽然是侍妾,但出身良家,为杨暄所特别宠爱,及杨暄的正妻病故,徐氏在家族中地位等于夫人,而且,杨暄户内早由徐氏主持,因此之故,徐氏在为妾时就曾入宫,后来,入宫参加宴会,人们称她为夫人,但在户内,她尚未正名。
       马仙期在宫中见过徐氏几次,在杨家也多见徐氏,因此,虽然隔了多时,经过离乱,依然能在一瞥中认出。
       他回来,先告诉阿蛮,两人再奏告贵妃——马仙期强调自己很小心,没被发现,回程时,又兜一个圈,肯定没人跟踪才回家,也因此而晚了。他说自己发现徐氏,远远相随,找到她的住处,他说:徐氏还携带了一名小童!
       杨贵妃的神情很紧张,一时说不出话来。
       “贵妃,据马师傅说,徐氏入一所大宅,经打听是日本国使臣的,这怎么说呢?徐氏怎会和日本国人在一起?”阿蛮茫然问,“还有,马师傅说那宅中日本人不少……”
       杨贵妃吐了一口长气,喃喃地说:
       “国忠的儿孙怎样,我一些也不知道,看杨暄和杨晞的死,只怕一遇到官兵就会不免,马师傅所见,徐氏带了孩子,想来该是她的儿子……”她合眼,“总算有一脉——”
       “贵妃,她怎会和日本国的使臣在一起?对了,仙期远远偷看,日本国的大人,对徐氏很是恭敬。”
       “这不出奇,外国人由鸿胪寺接待,宰相的次子驸马都尉杨昢,出任鸿胪卿,主理外交,自然和外国人相熟,宰相自己,也常接待他们,这回的日本使臣,天宝九载时奉命出使的有两百二十余人,好像隔了一年,才出发,到长安时,皇上赐宴,还作了诗,我也见过几次,他们的正大使叫藤原清河,用副使衔头的有几个人,我记得一个叫大伴,一个叫吉备,还有一个藤原什么,是和大使一族,我忘了,他们入宫的次数可不少,阿蛮也见过多次吧,藤原清河回去时遇风,船飘到了安南,又折回长安,皇上赐藤原清河改名为河清,又任命他为特进秘书监,另外有一个文人,叫朝衡,他原是日本使臣,叫阿部……噢,我又记不清了!”杨贵妃按着额头而发出叹息。
       杨贵妃在被缢复活后,记忆力似乎减弱了,她偶然也会有头痛以及四肢痉挛。
       “是这样,我记得了,那几个日本人都看过我的舞,有一回,他们中几个还送我礼物,说要把我的舞记下来,传到日本国去,我和他们谈了两次,讲解姿势和舞步——”
       “贵妃,我们是否要和徐氏夫人去联络?”马仙期问。
       “我想——”杨贵妃沉吟着,迂缓地说“联络,只怕会害了他们,徐氏,她的儿子——哦,叫欢郎吧!”杨贵妃稍顿,“他们必受日本使臣的庇护而逃到此地的,不知他们还有些什么人,我想,他们也一定小心着,徐氏极少人认识她,出入可以自在些,我们又怎样地去联络呢?他们一定隐瞒身分,我看,不必……”她稍顿,又改口,“你们留意着,能联络上,自然最好,不过,这事只怕要阿蛮出面,我们不必急,设法弄清楚情形——徐氏既然带着孩子外出,不会只一次的,你们两个,或者再加上意儿,多方打听,再看情形!”
       杨贵妃对本家的事似乎忘了,此时,偶然得来的消息,使她生出许多联想,她的亲哥哥杨鉴如何呢?逃亡了,还是被杀了?
       她不敢去想它。
       于是,谢阿蛮和马仙期以夫妻身分出现扬州城内作滞留较久的探听——扬州的情势很紧张,因为永王的兵已到了长江南岸的丹阳,与扬州的江防前卫瓜步洲已隔江相对。以一般形势而看,永王兵多,军容似乎很盛,他从江陵下来,一路征集楼船,可供渡江的大船在千艘以上。
       这样的气势又有谁敢担保扬州方面能抵挡得住呢?
       不过,在静居中的杨贵妃,独自对着一张简单的地图出神,她有疑惑,永王的兵为何要集中到金陵以东,正对扬州地区的江南岸?为何不在铜陵、当涂之间分兵至江北,夹江为营,利用船多的优势,大可两路推进的,江北岸的军队可以直扑淮南,取徐州;她以为永王一入江北,便能招降那边的军队参加讨贼。
       但她对军事的知识太浅,只是在安禄山起兵之后知道一些,她估计,永王大约另有用意。或者,永王并无自相残杀之想,而是另一边迫他,进迫他的力量,以扬州为中心,他也到了扬州对岸,再者,扬州是财货和军需的中心屯储地,一旦取得扬州,那么淮南、河南东南部及山东区域的军队将因军需供应而听命于永王。
       她如此想,正月已过去了,进入二月,天气依然很冷,而长江军事在二月初八、初九起了巨大的变化。
       声势浩大的永王大军,被李亨特派人员收买了几位大将,在一夜之间,永王麾下三位总兵的将军率领本部兵叛离了永王:他们是季广琛、浑惟明、冯季康,其中季广琛所部兵最多,有六千余人,他率部渡江投扬州,此外,浑惟明一军三千余人,自陆路投江宁地区,冯季康一军则投白沙,这是有周密部署的叛离,三军人,分自三个方向走。其中,季广琛的兵最强和多,比李成式守瓜步洲的兵(三千)多一倍,而冯季康一军奔白沙,就是投入瓜步洲的军中——白沙在瓜步洲和扬子津之间。
       这三员将军的军队叛离时,丹徒城中曾有混乱,永王派兵追击,在长江上曾和季广琛的兵打一仗,但季广琛事先布置得好,顺利渡江,而永王大军自三将叛变,力量就削弱了。同时,皇帝李亨那边的人马也有配合性的行动,河南招讨判官李铣的军马和李成式所部在对岸呼应,李璘以为皇帝的兵已渡江,仓皇中把部队撤出沿江的丹徒县城。到次日天明才得知北兵并未渡江,再回据丹徒,但是,如此地闹了一夜,永王的兵便自乱了。
       次日,皇帝的兵就渡江出击,永王部队内又有叛应,于是,永王大军在内溃中大败了!
       永王兵溃的消息立刻传到了扬州城。
       在紧张中的扬州城,因此而有盛大的庆祝,全城锣鼓齐鸣,各寺庙也响起了钟声。
       住在城郊的杨贵妃一行,很快得知了消息,他们一个希望,在恍惚中幻灭了,大家都颓丧、缄默着,杨贵妃想着一件事:大河以南,长江以北,云集许多官兵,但未和敌人作战,睢阳城被安禄山的胡兵所围,孤城死战,没有一支兵去驰援,可是,这些兵在自相残杀打内战时,又表现了英勇。
       她为此而感叹。
       谢阿蛮和马仙期在永王败讯传到后,禀明了贵妃入城,他们预计在城内住一夜,耽到次日日暮时再回来。
       永王的兵败和他们没有直接关系,可是,他们关切着时事,希望能得知真相。
       他们两人入城,这夜,杨贵妃和文郁、意儿谈到半夜才睡,他们从永王兵败而判断,在成都的太上皇将从此不能再起了!她们认为,永王是太上皇惟一的再起本钱,而这一支资本,却在两日内输去。
       杨贵妃于伤感中作了宿命的结论:“天命吧!”`
次日上午,入城的马仙期独自先归,张韬光先发现,紧张无比,但马仙期很远就做了预约好的平安手势——
       马仙期独自赶回来,意外地遇着了杨暄的徐氏夫人。他们曾多日设法而无法联络上。可是,昨日入城,阿蛮到第六桥边买一些女用品,并且打听消息,在一家熟悉的店铺内,无意间遇到徐氏。
       徐氏和阿蛮都是经过忧患、懂得环境的危险,在店内,她们只泛泛地招呼,好像昨天才见过那样,之后,徐氏邀谢阿蛮上车,马仙期不曾和阿蛮在一起,但是,当阿蛮随徐氏上车时,他看到,徐氏没有留意,阿蛮却以眼色相示,仙期便在旅馆内等待。
       徐氏在车上便坦白地告知了阿蛮自己和儿子杨欢,在马嵬事变时,别作一队,并未和宰相夫人在一起,大乱初起,徐氏不曾受到波及,后来交兵,传说宰相父子被杀,随从们就逃了,乱兵又来抢劫,徐氏母子和一名保母、一名随从、两名婢女和一名男仆,舍车步行,打算回长安,在人丛中挤向小路,和日本遣唐使的部分留后人员相遇——男随从本是杨暄的亲随吏,和日本遣唐使的人员相识,徐氏受到了照顾,日本使臣又详细告以马嵬之变,贵妃也被赐死,嘱徐氏不可回长安也不能去蜀中。
       日本大使藤原河清不在,这一行由藤原正大使的从弟,有副使衔的藤原刷雄所领。藤原家族为日本具有大权势的贵族,可以左右皇室和长期以来的实际执政者。
       藤原刷雄以当时的形势很危险,便承担了保护徐氏和杨欢的责任,将两人混入日本眷属群中,他们也为此改道而行,到扬州——藤原刷雄曾受到杨国忠父子的接待,他和杨昢又有私人交谊,再加上他在日本国内的家族地位,敢于作出了冒险的措施。
       日本国这次遣唐使,正使为藤原清河,副使为大伴古麻吕、吉备真备。藤原刷雄为又副使,主理留学生事务,回国时,藤原清河和刷雄都因风飘至安南再入唐,大伴和吉备两人所率的船队,飘至益久岛,还国,唐朝的鉴真和尚一行就是随他们赴日的。藤原刷雄于返长安后,晋为副使,至于藤原清河后,名义是大唐的官员,因此,他们不同路。也因此,刷雄有权决定改变行程。
       徐氏和杨欢受到保护和优待,谢阿蛮入了日本遣唐使的大宅,见了藤原刷雄,由于时局严重,徐氏已决定带了儿子随日本遣唐使一行赴日本。
       马仙期说,谢阿蛮在日本遣唐使府邸留了一夜,但只告知徐氏一人,贵妃仍在人间,没有说出所在地。徐氏在得讯后,曾经跪地行了一次祝吉礼,自然没有询问。马仙期又说,阿蛮暂时留在日本遣唐使府中,今日出来一次,着自己回报和请示。
       杨贵妃对徐氏的奇遇发出了感叹,她问:
       “马师傅,阿蛮留着,怎样?”
       “她今早是乘了采办的车出来,往旅馆告诉我,她留着,多打听一些消息,藤原副使和官方的人有来往,与节度使高适大人也相熟,他知道的消息多,再有,阿蛮请示,贵妃是否和徐氏相见?”马仙期说,再补充:“据阿蛮说,贵妃如果与徐氏相见,就得告知藤原了,此其一;其次,阿蛮还有一个意见,我们是不是可以托藤原掩护一个时期?”
       这是大问题,杨贵妃沉吟着,稍后,召集随从们商量。
       杨贵妃很想和徐氏一见,天涯亡命,往后去,她少有和亲人相见的可能了,能一见徐氏和杨欢,也可以说慰情聊胜无。但是,她又有许多顾虑。随从们也不敢拿主意,最后,勉强得到一个结论,由谢阿蛮见机行事,但在原则上,不必求庇于日本遣唐使,至于贵妃生存与所在,是否要告知藤原,则由阿蛮和徐氏共同决定——这是杨贵妃的主意,她以为,藤原担当了大关系,改变行程,拯救杨氏一脉,虽然是异国人,总是大恩人,在特殊情形下,对这个人可以不必瞒。至于使贵妃敢于如此决定,由于马仙期报导:谢阿蛮入府,藤原便做了杀人灭口的一切布置,而且,还分派人在住宅附近警戒,必要时刻送走徐氏母子。他们另有隐藏之处。
       两日夜之后,谢阿蛮陪同徐氏来到城郊的庄院,拜见死里复活的杨贵妃。
       彼此都经过危难,但是,在相见时却没有欢容,回忆往事,太辛酸。往后去又看不到前途。徐氏虽然已决定率子赴日本,但是,飘流到重洋大海之外,在中原人的观念中,和死亡是没有多大分别的。
       相见,有一个短朝的缄默,徐氏曾朝拜,为杨贵妃着人扶起,让她坐在身边,贵妃的辛酸泪,强自抑制不使它流出,可是,徐氏却泪流满面。
       不久,杨贵妃低沉地说:
       “欢郎在,先族兄总算有后——其他的人,你有没有得到讯息?”
       “贵妃,我只知道宰相夫人和小公子被迫在陈仓自尽,那是和虢国夫人在一起罹难的。其他,据藤原副使获得的消息,说三公子驸马都尉鸿胪卿,在长安城内被胡人所杀;又传说二公子也在路上被害……”
       “二公子没有逃出长安吗?”杨贵妃讶然问。
       “就我所说,二公子是当日出城的,不过,马嵬事变时,那些兵见我们杨家的人就要杀,当时,先夫不在,亲从逃散,我也想带欢郎回长安城再作计较的,二公子一行在我们后面,可能闻变之后回长安也不一定,二公子死,无法确定……”徐氏和泪说,“贼和官兵,都要杀杨家的人,听外面传言,宰相四位公子都遇害,但愿不真,想想真可怕,至于阿欢和我,得到藤原公的保全,实在是担了血海一样的关系!”
       “我知道,藤原副使承担大险,所以,我才决定,我的事也让他知道!”杨贵妃低嗟着,“你是决定了随他们出海赴日本国?”
       “贵妃如果不反对,我带欢郎赴日本——”
       “我不反对!”杨贵妃连忙说,“但望天道好还,有一天,你能带了欢郎回来!”
       “贵妃,我们原也打算有一天回来的;但是,藤原副使前天和昨天都向我说,不能作回来的打算了,永王兵败,太上皇已绝无再得回皇权的可能,皇帝在灵武接位,大赦天下,特别书明宰相直系亲族不赦,照这样情形,阿欢将来也难以回来,藤原副使说,他将尽力使阿欢在日本国仕进,不堕家声!”
       这一席话使得杨贵妃悚然,四海之内,莫非王土,如果罪在不赦的话,杨欢又何能在本国立足?她内心凄楚,点点头,暂时搁下,命人以小食接待徐氏,稍后,她约集了自己的从人和徐氏相见。
       于是,徐氏和贵妃及大部分随从在一起,谈了一些路途上的经历和当前形势,她们在庄院后面看了一匝,再回来,徐氏向杨贵妃提出:
       “贵妃的事,我和藤原副使详细地说了,藤原公在最后——昨天晚上和我密谈,他劝请贵妃东渡日本,他以为,目前的形势,贵妃在国内任何地方都可能会有危险,到日本国,就平安无事了,大唐的消息,在日本国也经常得知,再者海船往来不绝,他日时局转好,仍可送贵妃回朝,藤原公命我向贵妃请示。”
       “你为我向藤原副使致谢,我想,我不方便离开国门,叛兵虽然置我于死地,但我总是皇唐的贵妃——我怎能走附外国呢?”杨贵妃凄怆地说。
       “贵妃,我也曾如此向藤原公说过,但藤原副使的见解不同。他说,太上皇一旦失去权势,贵妃就再无重归大内的可能,以贵妃的身分,在自己国内,到乱事稍平,就不会有遁身之处,藤原副使还说,扬州也是兵荒马乱,外地逃来的人太多,不然,也不容易躲的。”
       这是事实,一名假冒皇族的女道士,虽然有正式的文件,但是,若报上去查稽,立刻会揭穿的。贵妃苦涩地一笑说:
       “此事,慢慢再说吧!”
       徐氏走后,她的话引起随从们普遍的关切和感到沉重,他们知道一些规例,皇家的人员,即使是做女道士的,到了一个地方,必须向地方官报备,目前是在大混乱中,一切正常手续都废弃了。官府因逃难的贵人太多,也不予理会,倘若有人理会到,贵妃的安全便极为可虑,张韬光认真地请求杨贵妃考虑藤原刷雄的建议。
       对此,杨贵妃无法作出决定——她对渡海的风险并不介意,可是,她还存着可怜的国家观念,她还想着自己是大唐皇贵妃的身分。她又想到前朝隋炀帝的皇后萧比,国破时逃入突厥,太宗皇帝命李靖攻破突厥,那位萧后被生俘还长安。太宗皇帝虽然不曾杀她,但萧皇后终于成了历史上的悲剧人物,被人嘲笑……
       可是,她既逃过不死,活着,总得要有一个地方存身的啊!论年纪,她才进入三十九岁,实足计算,还不到三十八岁,假定活六十岁,尚有二十一年——这二十一年,又躲到何处去呢?
       回忆及被缢杀的一幕,她中心悚悸,害怕着再一次被捕和处死。
       然而,她对去日本国,又是踌躇。
       为此,她紊乱了——夜不能寐,她的侍女时时陪她在中夜到后园散步。
       时间,一天天拖下去——永王李璘及其子败走江西被杀的消息也传到了扬州——人们说,永王父子被生俘而遭杀害。这又表示了太上皇连庇佑儿孙活命的能力也失去了。
       与此同时,西北方面却有胜利的消息传来,郭子仪一军在河东地区连战皆胜。皇帝李亨的地位显然很稳固了,他已把行都由顺化移至较为接近长安的凤翔。
       一天日暮时,贵妃和谢阿蛮在河边漫步,阿蛮提到了出处——她认为在扬州一直住下去,不是办法。
       贵妃看着映在河中的晚霞,喃喃地说:
       “我能往何处去呢?”
       “贵妃,前天我入城,藤原副使相告,他们运货的海舶大致准备好了,等风出发,藤原副使说,至多半个月就可以成行,他希望贵妃同行,副使还预先在船上设了一舱,以待贵妃。这回,他们的商船有五艘,最大的两艘已为藤原公征用——”
       “唉!我不知如何是好,皇上那边——时局虽然如此,皇上总是在城都……”杨贵妃流泪了,“我的事,似乎应该让他知道……唉,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贵妃,依我想法,到日本国去总是安全的,留在扬州,或者换一个地方,会发生什么事,谁都料不到!”阿蛮低沉地说,“贵妃或者与藤原副使见一次,从长商量,藤原副使见识很广,学问也好,贵妃和他谈,也许对时事会多了解一些!”
       “哦,我再想想——”杨贵妃苦涩地接口,“我走——我想,这应告知……”
       “贵妃,这是不可能的,此时又有谁能去见上皇呢?再者,藤原副使他们的行期,不过半个月,我想,就是要奏告上皇,也得等将来!”
       杨贵妃徐徐行,重复着说:“将来,将来——”终于,她侧转身问:“阿蛮,你能做吗?”
       她一怔,随后说:“贵妃吩咐我做的事,我一定尽我的能力做到!”
       “阿蛮,当时懵懵,这些时,我实在不能忘记皇上。他赐我死,唉!”杨贵妃长吁着,“阿蛮,我并不恨……”
       谢阿蛮了解贵妃的心情,不待她往下说,爽快地接口:
       “贵妃是要我去见当今的太上皇?”
       “我希望——我希望你能代替我,不论我是否到日本国去,阿蛮,即使我不出海,你也可以——”
       “贵妃,男女之间,不能代替的,我可以到当今太上皇那边,侍奉他几天!贵妃,我是说贵妃如果出海的话,倘若贵妃不出海,我不愿离开。”谢阿蛮庄重地说,“贵妃,我在宫中见的也多了,我不会再在宫中耽,我想,我的事——”她缓慢地说,“我和马师傅说过,倘若贵妃带了我们去日本,我和他到日本国做夫妻,如果不,等到贵妃有了安全的着落处,我们也结成夫妻,再侍奉贵妃,只是,宫中生活,我再也不想了,王侯门馆,再也不进了,一旦和马师傅结成夫妻,我们会像平民那样度日。”
       “阿蛮——”杨贵妃喟叹了,她经历过一番死亡,但在宫廷却依然有念,而谢阿蛮却已死了富贵荣华之心,这一比照是多么强烈。
       她在悚然中看着渐昏的天色,思念在一瞬间起了无比的激荡。
       “贵妃,是晚饭时候了,我们回去吧!”阿蛮低说。
       杨贵妃哦了一声,但没有移动身体,稍后,她吐了一口长气,挺挺身,再说:
       “阿蛮,我还存幻想,真好笑——”她稍顿,郑重地说:“我不该再幻想的,藤原副使的看法很对,阿蛮,明天为我联络,我随他们去日本!”
       在偶然中,杨贵妃作出了决定。决定下来,她有如释重负之感,健朗地向屋子走。
       晚风吹动了她道服的衣袂,在行进中,她又说:
       “阿蛮,他日,当我上了船,你到成都去见太上皇帝吧!把我的事告诉他;你和马仙期同去好了,阿蛮,告诉他,我……”
       杨贵妃虽然下了决心,可是,对于宫廷,依然不能忘情——因为她曾是宫廷中的第一人。宫廷生活的华茂和荣显,又怎能轻易忘情呢?
       这是春天,春风已吹绿了大江南北,虽然天气还未缓和,但是,燕子已飞翔上下于扬州十万人家的屋檐。战争的烽火未曾改变候鸟的生活习惯,人却在战争中改变着,有些人,因于战争而在自己的国家内失去了容身之地。
       春天,长夜未央,但已近黎明了。
       杨贵妃的侍从们肃穆地集在庄院的后堂院,等待着。
       在庄院的大门外,有两名壮汉守着,庄院对面的小河岸,也有两人守着,他们都很静。
       河上,有两艘单桅的船停泊,船的跳板搭在岸上,船上,也有人,但岸上和船上,又都很静。
       这是扬州绚烂的春夜,春风吹着河岸的垂柳,飘摇……
       在庄院后堂的贵妃女侍们都曾经小睡,此时已换好鲜洁的衣服。她们低语着。
       此时,内室门帷掀开,刚进入的娟美又走了出来,低说:
       “阿蛮,贵妃要和你谈谈!”
       于是,坐在靠近外户的谢阿蛮徐徐向内走,旁边的意儿拉住了她,低说:
       “阿蛮,搽些粉,你又哭过了……”她取出自己的粉盒。
       谢阿蛮没有接,但是,泪水又已淌出,她轻轻地用巾拭着,指指里面,低答:
       “我出来再搽粉吧,时候差不多了——我直是心慌着,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她说,稍微停顿,掀帷而入,那是一个小套间,用具差不多已搬空了。她越过套间向内房,内房门前,文郁微笑地站着,对她说:
       “贵妃睡着了一个时辰,现在自己在整妆!”
       阿蛮已看到房内的贵妃,在一对大烛照耀下,对镜匀粉敷脂,贵妃侧转头,向阿蛮微笑。
       ——这是他们一群人的去国和离散之夜,贵妃一行,将于黎明时上船,随日本遣唐使人员东渡,贵妃的行李用具,已在不久前搬上了两艘单桅船。
       为了贵妃将远行,他们忙了十天,每人做四季衣服,在扬州上购入各式各样的礼物和用具,礼物部门,装了六只大箱,用具部门也是六大箱,其中一箱,是文具方面,单是各式毛笔,就有七百五十枝。此外,又有各式书卷两箱,自古代的老子、孔子的作品到现代的李白
       等人的诗文。这些,在城内购买,先交给遣唐使。
       他们虽然将亡命异国,但是,贵妃的身分依然要保持,十月间,他们的人分别在扬州市上搜购各式各样的物品,贵妃曾卖出几件比较珍贵的饰物换金银及作购置费用——虽然在马嵬坡发生事变时很混乱,但贵妃随身珍饰未失,再加阿蛮留下的那一辆从车,也是有贵妃用物和金珠等在,还有寿王派张永送来的一批财宝,这些,使他们极为富有。他们的财宝足够在异国过一辈子体面的生活。
       现在,杨贵妃停止了理妆,向感情激动的谢阿蛮说:
       “不要再哭了,你好像没有睡着——”
       “躺了一个多时辰,我想,大家都没真睡着吧!”阿蛮又拭泪,“贵妃,不久后,真的要分手了……”她又呜咽。
       杨贵妃却很安详,拉她坐下……
       “阿蛮,不可再惹我哭,回头上了船,我想我要应付很多人的,我睡着有一个半时辰——”杨贵妃缓缓地说,“阿蛮,我再说一次,如果可能,希望你在三郎身边,从前,宫中也有结了婚的女官!”
       “贵妃,我总竭尽所能。”
       “他老了,又失去所有,阿蛮,让我再说一次,千万不可谴责他!”
       “贵妃,经历了这一回事变,我不会再尖锐了,贵妃,你尽量放心,我会设法做得很好,我会。”
       “倘若有可能,请他派人到日本国,通个消息;噢,再有一件事,我有一个亲哥哥,你知道的,如果他还活着,”杨贵妃合上眼皮,稍思之后又说:“算了,今生今世,永无再见之期,生与死,又何必通知!”
       阿蛮发现贵妃的情绪紊乱,没有出声。
       “唉,我其实不该再想往事了——”
       正当此时,文郁在门边说:
       “贵妃,要出发了。”她说,和娟美同入,收拾贵妃的床上行李。
       谢阿蛮取过笔,为贵妃画眉,再把发饰扣上。
       于是,杨贵妃对镜自看,徐徐起身,推开窗向外看,也向外嗅着,夜色依然,但自嗅觉中已能觉察到黎明已很接近了。她环顾室内,在依依中向外走。
       庄院中的雇用人员,已在数日前遣散,现在,屋内全是他们自己人。这栋屋保留着,由马仙期和谢阿蛮暂住,此刻,后堂的人纷纷到前面的厅上。贵妃出来,领导着远行的人,做了一个简单的拜辞仪式,马仙期临时做了赞礼人,谢阿蛮递香,因为,只有他们两人是不走的。
       杨贵妃拜罢,向马仙期温和地说:
       “马师傅,一切拜托,善视阿蛮!”
       马仙期跪下来,一时泣不成声。
       一行人缓缓地到大门前,门外,日本国遣唐使派来的人做了一个手势,张韬光先行,他们鱼贯而行,向河埠,上跳板,登船。
       于是,最后的一些行李和用品迅速由那些日本人搬出,上船,谢阿蛮和马仙期并立在岸上,看到众人和物件都上了船,便回入屋内,巡察了一遍,再向船走。在路上,马仙期自怀中取出一个卷子……
       “阿蛮,我想,这还是给贵妃吧!”
       她接过,嗯了一声,再说:
       “你在家等,我送他们上了大船就回来的!今夜,我们上城里去轻松一晚!”马仙期哦了一声,再走到岸边,阿蛮一跃上船,贵妃立在船头,向岸上的马仙期扬扬手。
       天色未明,但天宇间已有了青苍之色,马仙期能看出船头上的贵妃,于是,当跳板被抽起搁上船时,这位著名的宫廷的乐工就拜下去。
       “没有吵及那几家邻居!”谢阿蛮在贵妃身边细声说,“再过不久,他们就会起身了。”
       杨贵妃低哦,望着仍在夜色笼罩中的庄院,但夜色已比刚才淡化了,庄院的轮廓隐隐可见。
       他们的两艘船用竹篙撑着,徐徐离岸,也徐徐行进,只有轻微的水声传出。
       “再见!”贵妃向着庄院说,似乎也是向仍立在岸边的马仙期说的。这是一个凄逃的声响,说了,她捏住阿蛮的手。阿蛮觉着贵妃的手有些抖颤。
       船只在小河中徐徐行,不久,橹桨齐动,船只已转入一道正河,视野也较为开阔了。夜的帷幕虽未完全褪开,但天地间已现出了青苍之色。
       有雾气,水面上蒙蒙地。
       雾气好像渐渐地浓,杨贵妃又低说:
       “春雾百花开——”
       船只的速度不断地增加,由区间的正河转入扬州的主河,在薄雾中,船桅处处,虽然在较远处看,也可发现港区的忙碌,杨贵妃已入舱内,正坐着。
       “阿蛮,如果我们一生一世不回来,有机会,你和马师傅也来吧!”静子说。
       谢阿蛮和泪微笑,点头。
       又不久,这两艘单桅船已停在五艘巨船中间的一艘之旁,这也是五艘大船中最大的一艘。
       张韬光进来说:
       “这船好大——贵妃,他们先把行李杂物运上去,再上人,我们暂时不必动。”
       杨贵妃又点点头,此时,谢阿蛮把怀中的一个小卷子交到贵妃手上,那就是刚才马仙期给她的。贵妃接过,问她:
       “是什么?要到临别时给我,一定是重要文件。”
       “这是马师傅在正月底边才弄到手的,皇上入蜀时,途次斜谷,宿驿,逢着秋雨,于栈道中闻铃声,作曲,命侍从乐工张野狐校录,那是思念贵妃的乐曲,名‘雨淋铃’,我们怕贵妃伤感,抄得之后,没有实时奏闻!”谢阿蛮说了内容。
       杨贵妃没有展开看,缓缓地放入怀中,连说了“雨淋铃,雨淋铃”,似乎把一些话自行抑止了。
       “仙期试奏过,音调凄切,但谱得极好!”谢阿蛮继续说,“贵妃在海行中,可以一奏!”
       “嗯!”杨贵妃有些黯淡色,但一瞬即逝,浅笑着,“大内的乐章,大约会在日本国流传,我这一代的新声,凌波曲,紫云回,霓裳羽衣,想来都会不朽的,再加上秋水长天,以及如今的雨淋铃!”她稍微顿歇(那是因为船身因搬物而震动),随后,感喟着:“只是,阿蛮的舞,往后去只怕看不到了!”
       谢阿蛮又流泪了,她明白贵妃这一句话包含很广,即使活着能重逢,但是,岁月无情,自己会向老,年事增加和疏于练习,最好的舞人会变成最平凡的。
       “新丰谢阿蛮的舞,也会是不朽的!”文郁接口说,“我们这一代,乐班中人,阿蛮最杰出!”
       也在此时,张韬光又出现了,他请贵妃与众人准备上大船,行李杂物都已搬运完毕。他提议先送两名侍女上大船,然后,贵妃再登。
       于是,贵妃走出船舱,船头上,一名由大船下来照料的日本国遣唐使的执事官恭敬地向大唐贵妃行礼。
       大船很高,上面吊下悬篮,静子和文郁两人先上,杨贵妃看着巨大的船。熹微的晨光,于雾气中来到的一天的黎明,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黎明。
       兜篮徐徐而上,两只兜篮,各兜一个人,人也带了随身包袱,上升很缓和平稳。
       “阿蛮,再见了——但愿天道好还,两京重光,但愿太上皇帝健朗长寿。”杨贵妃看到兜篮上了大船,向阿蛮说,至诚地。
       “贵妃,珍重!”谢阿蛮抖动地说。
       于是,有三只兜篮放下来,其中的一只布设了锦垫,显然,那是让杨贵妃坐的。
       意儿和阿芳扶了贵妃入有锦垫的那只兜篮,一名日本的执事官员指导贵妃,用扶手保持平衡。
       “阿蛮,一切都自己小心,他们有小船留给你回去;再者他们的人也有一部留下,如果不如意,你和马师傅可以搭下一回的日本商船来!”贵妃在兜篮中说。
       “贵妃珍重,一切,我都会小心照料的!”阿蛮定定神,看左右,意儿和张韬光也已进入了兜篮。
       由于这一回吊上船去的是贵妃,工作人员特别小心,下面安接好之后,经过检查,才拉动兜篮附索上的绳子。
       同时,有两根长索移近贵妃的兜篮,两名壮健的水手沿着长索而下,轻轻到小船上,再向上面的大船示意。
       “贵妃,这就登大船了!”一名执事官恭敬地说。
       谢阿蛮的双手放开了兜篮,泪眼汪汪地看着静坐在篮中的贵妃,贵妃庄穆地微笑着——在晨光熹微中,贵妃雍容大方,美丽,一种使人敬仰的端庄美丽。
       “再见!”杨贵妃于兜篮微动时说。
       在情绪激动中的谢阿蛮,看着徐徐上升的兜篮,忽然间想到了李白的两句诗,她用歌唱的音调吟出:
       “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在兜篮中的杨贵妃听到的,她举起一只手向东指指,东方,有隐隐初阳光芒。
       这光芒照着杨贵妃登上巨大的船只,甲板上,藤原副使率领着人恭肃地迎接大唐的贵妃。
       所有的人都上船了,只有谢阿蛮留在单桅的船上,她那艘船向后退了十多丈。
       于是,有锣声,五艘大船徐徐地移动,距离远,谢阿蛮看不清大船的人,但是,她看到大船的移动在加快,朝阳也照着船只高耸的桅杆,有帆升起了,阿蛮再低吟:
       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杨贵妃外传”的故事是当时便已有传闻,在千多年之后已无从判断,而且,这也不必去判断。不过,有关的人物是真实的。现在,这最后一节是杨贵妃故事的尾声,唐玄宗的故事部分是真实的,至于杨贵妃到了日本的故事,根据日本的传说,真实性自然也不高。在中国,有一种传说谓:杨贵妃到了日本,正赶上日本的宫廷变乱,不久,杨玉环成了日本女皇,亦即是《新唐书日本传》所载之女皇高野姬。日本有内乱是真的,但她做女皇是虚妄的。杨贵妃到达日本时,正是日本史上最繁华的天平时代后期,为孝谦天皇(注:孝谦,中国史书称为孝明,为著名的圣武天皇与皇后藤原光明子所生女)在位时。很凑巧,那和天宝时代一样,繁华正从高峰滑落。
       根据日本方面的古代传说:杨贵妃一行人是公元七五七年(注:日本天平胜宝九年,改年为天平宝字元年,一说,天平胜宝九年的年号并未用,八年杪已宣布改元,另说,因乱而在中期改年号)到日本国的,据说,她所乘的船在濑户内海的山口的荻町登陆。又一说:杨贵妃在久津登陆。这两地都在当时的日本都城平城京(奈良)以南的内海岸。
       传说之一:杨贵妃海行染病,到日本之后不很久就死了,后代文献所设载的杨贵妃的子孙,实在是徐氏所携子:杨国忠之孙杨欢的后裔。又一说,杨贵妃到日本国后,受到优厚的接待,和太上皇李隆基尚有音问相通——这和中国的传说一样——同时,唐代皇家曾经雕一尊玉像送到日本国。在日本,对此有两说,一说,是太上皇李隆基在世时雕了送去的,是佛像,又一说是杨贵妃逝世之后,大唐皇帝雕了贵妃的玉像送去的。此像现尚存,但日本人的记载谓有两尊像,一在京都,一在荻町长寿寺。在京都者,看来是佛像居多。此外,有一种
       传说是:杨贵妃到日本后,受到孝谦女天皇的优礼,奈良府吕政变平后,孝谦也做“太上皇”,实是皇太后(如武则天故事),杨贵妃参与日本宫廷政务,并在后来协助孝谦女天皇复位,改元称德。据说,杨贵妃在日本的政治活动一直到奈良时代结束,日本都城迁平安京(京都)时才终止,她是死在京都的。
       ——自然,这都是传说。
       根据传说:杨贵妃一行人在濑户内海的一处港口登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可能是登陆之后不久吧!因为那时的日本皇家文物制度,一切都仿拟唐朝,对唐朝的贵妃到来,自然是会热烈地欢迎的,因此,估计是登陆不久,她就受皇家的接待,居住到奈良附近的和歌山。
       公元七五七年,在日本也有一次规模很大的政变,据说,那是受到唐朝安禄山之乱的影响。当时,唐朝的消息是由渤海国(辽东和朝鲜)那边经由朝鲜半岛,过一个海峡而传到日本国的,因此,消息也相当快。
       日本的大贵族橘氏,因藤原氏曾使本族的光明子,由圣武天皇的夫人晋为皇后,又拥立孝谦为女皇,藤原氏的一系掌握了朝中的大权,使橘氏失势,橘氏的代表人物左大臣橘诸兄的儿子奈良麻吕便纠合了皇族失去皇位继承权希望的人,有四个系。同时联合了著名的贵族大伴氏的大伴古麻吕,另一个大豪族佐伯氏的佐伯全成,此外,又煽动了藤原氏族中在政治上失意或者和主持大政的藤原仲麻吕不和的人,连著名的右大臣藤原丰臣也参加奈良麻吕的政变计划,他们不是清君侧,而是推翻皇太后和太子,也就是孝谦天皇和她的儿子(后来的淳仁天皇),另立天皇。
       据说,那时候孝谦女皇正接待杨贵妃。
       孝谦和她的父亲圣武天皇一样,还有执政的藤原仲麻吕,都是热烈地推行唐朝文化者,无论官制和生活方面,都唐化了,唐朝人以诗为文学的中心,日本国也一样。圣武天皇造平城京,就完全仿照长安城的规格,但大小只及长安的四分之一,那是由于人口的关系,不过,平城京的道路坊里布局,寺庙,东、西两个市场的建制,完全和长安一样。
       杨贵妃到了平城京,依稀回到了长安。而她住的和歌山,也依稀如长安城外骊山华清宫。
       只是,日本的孝谦天皇运气比唐朝的天宝皇帝好,当政变发生的前夕,大叛乱集团有人通出消息,藤原仲麻吕准备好,在奈良麻吕起兵之日,先发制人,政变集团被一网打尽,图谋政变者,有四百四十个主要人物被捕。
       于是,平城京的一次政变平息了。
       不过,这一次大规模的政变,也有地方豪族暗中响应的,因此,在都城变敉平之后,女皇发布了戒严令,造谣生事和扰乱乡里者,不论轻重与谋反同罪。
       至于藤原仲麻吕,也明白首要的反对派虽除,地方势力和民间问题也不能不重视,因此,他采取了宽大的政策,将农民每年六十天的徭役减为三十天,次年又派出慰问民间疾苦专使,巡察地方,同时,由于唐朝的兵乱,日本国的诸侯也蠢蠢思动,奥羽边境不稳,新罗国(在朝鲜半岛)也有发兵侵日的动向。于是,女皇命吉备真备整军,预备和新罗国作战。
       在日本国动乱中,大唐皇朝的局面已转好了。杨贵妃到日本这年的九月,官军收复长安,十月收复洛阳。
       杨贵妃在日本得知消息,大约是在至德二载的十一月或十二月。大唐皇帝李亨是十月十九日自凤翔出回长安的,十二月十二日到咸隆望贤宫时,得到收复洛阳的捷报,十月二十三日回到长安。李亨的兵收复长安洛阳,他的皇权无疑是稳固了。太上皇李隆基原欲居成都不肯回长安,但迫于形势,只得回长安,李隆基到长安已是十二月初四日。他受到表面上的尊敬,入大明宫的含元殿受百官朝贺,再到长乐殿,拜九庙神主。当日入居以前的南内兴庆宫。
       皇权虽然转变了,但是,百官至百姓,对李隆基依然有深厚的感情。再者,李亨虽然在灵武时就受到父亲送来的传国宝玉册,但那总是因势所迫而非正式的,当时,他在表面又曾表示不受。如今,李亨要求正式来一次。
       十二月二十一日甲子,李隆基终于在宣政殿亲自把传国宝授予儿子。到次年(乾元元年)的正月初五,又在宣政殿把符命玉册授予儿子,并且给予儿子一个尊号:明文武德大圣大宣孝皇帝。
       于是,儿子也给了失去皇位的父亲一个尊号:太上至道圣皇天帝。
       两京虽然收复了,但战争并未终止,李亨借回纥兵的助战,这些兵在得胜后从事劫掠,使地方残破更甚,再加上长期战争的经济困难,越来越深,人民的生活很不好过。
       于是,人们对新皇帝的能力有了怀疑,李隆基四十多年皇帝,根基深厚,渐渐地,失势的太上皇被重视,也被人尊敬了。一度冷落的兴庆宫,又趋热闹。
       乾元元年(注:公元七五八年,按至德年号,只用了两年),谢阿蛮到了兴庆宫,报告杨贵妃东渡日本的事。
       那时,改葬杨贵妃的事曾悄悄进行——李隆基是想公开改葬的,但格于形势,为高力士所劝阻,只命亲信的内侍去改葬,掘开坟墓,没有发现尸体。
       改葬虽然秘密进行,但当挖开坟墓而不见尸体,总是非常事件,人们终于把这讯息泄出了。
       长安市上,传说纷纷,本来就有杨贵妃未死的谣言,如今,这谣言更加盛炽了。
       谢阿蛮就在这样的时候重入南内,见到太上皇。
       李隆基初回长安时,处境自然不大好,但是,时局的发展以及人事关系的演化,他的地位渐渐不同,环绕着太上皇,隐隐地有一个势力圈了,甚至,外国的使臣也会到兴庆宫来拜见太上皇。大臣中,也有了一批亲太上皇的,李隆基本身似乎不想复位了,但形势却有着可能复位的倾向。至少使人们有此感觉。
       在继续作战无法取胜中的皇帝,对父亲又有了戒心,他把亲近父亲的大臣贬调,用宦官李辅国(注:以前的李静忠,马嵬事变中的主要策划人)来监视太上皇。
       不过,由于内外形势的不佳,李亨不敢对太上皇作进一步的行动,因此,李隆基在兴庆宫有相当自由。
       于是,他派了一个人东渡日本和杨贵妃联络。
       这个人,有人说是四川临邛的道士,也有人说是昔日梨园的乐工马仙期。
       派使赴日本的时间,有人说是乾元元年,也有说是乾元二年。可能是乾元元年的冬日离开长安,到扬州候船,等到乾元二年才出发的。可能,李亨也得知这一秘密。乾元二年,日本国派了大使高元度、判官内藏全成等九十余人入唐,顺便迎接藤原清河返国。因史思明继安庆绪为乱,大唐九位节度使兵败于相州,史思明的军队打垮了郭子仪、李光弼的部队,再度占领洛阳。李亨以道路受阻为理由,不让日本使臣入长安朝见,派谢时和其他人把高元度送到苏州,即命他们归国,另派沈惟岳以唐朝的大船送高元度一行返日。这可能和杨贵妃的事有关连。李亨不让日本使臣到长安,也不让藤原河清(他的中国名字)随之返日。
       但是,传说又谓李隆基派出的使者,的确到了日本,而且在日本见到杨贵妃。另外的传说谓沈惟岳护送高元度到日本,也见到了杨贵妃。又据传说,沈惟岳因见到杨贵妃,又已知道太上皇被囚,故借风阻为借口,留在日本,不敢再回唐朝。沈惟岳在日出仕,赐姓名为清浮宿祢,日本方面传说,他成为杨贵妃在日本的一名助手。
       李隆基派出的私人使者,可能在日本居住的时间较久,他们应该是在日本得知长安城内发生的第二次对太上皇的“政变”。
       那是在上元元年(注:公元七六○年,李亨用乾元的年号只两年,便改为上元),七月间,李亨以自己处境不佳,而太上皇的声势越来越大,不能再任由他住在兴庆宫了。于是,李辅国又担当了对付太上皇的主角,他突然发兵劫持太上皇,迫他离开兴庆宫,往冷落的太极宫,据说准备在太极宫路上把太上皇杀害,但为高力士阻吓住企图行凶的兵士,于千钧一发之间,兵士们放下了兵器,向太上皇行礼。李辅国虽然得势,但对高力士仍有心理上的恐惧,他在无可奈何中,在惘惘茫茫中,接受了高力士森严和亢厉的命令,为太上皇执辔,护送入称为西内的太极宫。
       高力士又救了李隆基一条老命,太上皇被囚禁在西内,而高力士和其他侍从太上皇的人,被流放出去,高力士被流放到巫州。太上皇受到囚徒般的待遇。
       太上皇被囚西内太极宫的甘露殿,连如仙媛、玉真公主都不能再在他的身边或者见他,如仙媛且被流放到归州去。朝中有人不平,刑部尚书颜真卿纠合一批官员上表,问太上皇起居,皇帝李亨大怒,把颜真卿贬为距长安两千三百六十里的篷州当长史。
       可是,朝中清议哗然,李亨又有些害怕了,不久,他只得改善对太上皇的待遇,派万安、咸宜两位公主入西内照顾太上皇(注:这两位公主是太上皇的女儿)。
       那是上元元年秋天,上面的事发生在七月。太上皇被囚的消息传到日本,大约会是在九月底——当时,渤海、新罗两国对日关系不好,但信使大约能仍借道通过,只是日本遣唐使已多年没有借道朝鲜半岛了。
       此时的日本,又有了新的政治斗争,孝谦女皇在敉平奈良麻吕之变的次年,把皇位传给太子,自己以太上皇或皇太后的地位,仍握有权力,而且,天平宝字的年号也没有改。不过,这位孝谦天皇放弃了天皇名义后,权力受到挑战,昔日辅佐她的执政大臣藤原仲麻吕在权力上和她起了冲突。她的儿子附和仲麻吕,孝谦太上皇则联合道镜禅师对抗,据说,杨贵妃是站在孝谦太上皇这一边的,时时出入宫廷,有人还说她住在宫中。
       李隆基派到日本去的人,大约上元元年的冬季启程回来的,时间应该在得知太上皇被囚西内之后,行期可能在这一年的十一月或十二月。
       李隆基接到回音,该是在上元春天或是夏天,杨贵妃回国的可能已完全丧失了,太上皇李隆基实际已成为囚徒,要再派人出国承问贵妃自然也没有可能了。
       至于时局,又非常不好,洛阳再度沦陷后,依然不能克复,各地又有新的变乱。
       大唐皇朝繁华的好日子似是过完了!老去被囚的太上皇李隆基的心情之坏,由此可以想见。
       次年,宝应元年(注:公元七六二年,上元年号又只用了两年)的四月,太上皇和皇帝先
       后逝世,先是皇帝病重,而在西内的囚徒太上皇虽老,却无事。但忽然死在儿子的前面,有人说,这是李辅国担心皇帝死后,太上皇再起,因此先把囚禁中的太上皇毒死了。父子的死期相差十三天。
       宫廷中什么事都会发生的,这并不出奇。
       据说,太上皇李隆基的最后岁月很凄苦,他日夜思念着在海外的杨玉环。
       白居易“长恨歌”中,想象这位太上皇的生活,老年失眠:“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寒衾谁与共。”大约是很接近事实的。
       太上皇李隆基和皇帝李亨的死讯传到日本时,日本的政局正趋向非常严重的局面。
       藤原仲麻吕在朝中斗不过孝谦太上皇,他的权力已危机四伏,不过,他又有庞大的势力,孝谦只能在朝压抑他而无法将之去除。
       但是,藤原仲麻吕当权日久,他不能忍受被压抑,他部署着,要动用武力来打倒孝谦。
       据说,在自己国家内未曾干政的杨贵妃,到了日本,转而成为政治人物——接她到日本的虽然是藤原家族的人,但是,她却没有和藤原仲麻吕站在一起。有一项传说是:藤原氏分为四房,杨贵妃并不是由仲麻吕这一房人接待的,日本方面的传说:杨贵妃和藤原永手一房的感情很好,可能受这一房的接待。此外,她和吉备真备的往来也密切。
       李隆基逝世的第二年,日本国终于发生了兵乱。
       藤原仲麻吕以在平城京无法争回大权,便到自己的据点越前(奈良之西的海边城)起兵,侵入越前与奈良之间的近江国,拥立盐烧天皇和奈良的孝谦太上皇兵戎相见,孝谦在军事上是有布置的,近江与奈良之间,有伊势、伊贺和山城三地,环形拱护着奈良都,孝谦派兵出击,自伊势和山城两路作钳形进入近江,把仲麻吕的前锋兵击破。
       这一战,藤原仲麻吕完全失败,他战败,在湖边被杀。
       孝谦在战胜之后,把倾向仲麻吕的儿子淳仁天皇废了,囚禁起来。完全依照唐朝的方式行事。
       大乱平息,是公元七六三年底,日本纪元一四二三,孝谦天皇的天平宝字七年。唐皇朝的代宗皇帝广德元年。
       次年,孝谦女皇正式复位,并改名为称德天皇,但年号仍用天平宝字。到了第二年(公元七六五年)才改年号为天平神护。又发生了一次内战,那是和气王叛变,女皇又将之敉平。
       据说杨贵妃一直和女天皇在一起,而且获得信任。她参与重要的决策,在和气王事件之后,道镜禅师在朝中代替了从前的藤原仲麻吕的地位,独揽大权,和女皇帝有了权力斗争,道镜以太子之位未定,罚谋篡位,自为天皇。公元七七○年,又被女皇所完全击败;女皇任命藤原永手、吉备真备为左右大臣,这一年女皇帝死了,嗣位的是光仁天皇,由藤原百川和永手拥立。中国方面的史书记载,对孝谦天皇一代皇位的变动很乱,对以后光仁天皇朝、桓武天皇朝也乱。
       在日本,当称德女皇死后,对杨贵妃的传说就少了下去,只有说迁都到平安京时,杨贵妃仍然活着……
       公元一九七三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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